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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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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意外之后,西杜丽胆惴惴不安地度过了许多天,她本以为猊下也会如此——王这几天在朝政会议上表现得异常平静,可西杜丽不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更多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平静只意味着另一场风暴的开始。

其实某些不祥的预兆从第二天就显现了:王在朝政会议上宣布,要缩减猊下之前提出的规划,将北征拉伽什和基什的计划提前。

当时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气中的焦灼,猊下长久地沉默着,王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是腥风血雨……

可猊下最终点头了,她无声地接受了这个带有惩戒性质的命令,而在此之前,她为了不动摇这个规划,数次拒绝了王对提高岁贡的要求——某种意义上,这种无言的顺从比吉尔伽美什的平静更可怕。

她曾试图去寻找伊尔苏大人的建议,却只得到了一个老头醉醺醺的敷衍。

“别在意这些。”卢伽尔的工匠像一条晒干的鱼那样躺在炉火旁,“如果连猊下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没人能解决了,尽管让它来吧。”

说罢,他翻了个身,只留给西杜丽一个黑黢黢的背影。

有时候,西杜丽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对方那样没心没肺。

时间并未因为西杜丽的焦虑而停止流动,这个国家也是如此,猊下一如既往忙得脚不沾地,为战争预先打点着一切,王一如既往地在朝政会议时聆听前者汇报政务,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然而,猊下变得越来越沉默,王也越来越沉默,他们似乎都在等,等某种契机的出现……如果说王的沉默是在等猊下低头就范,猊下的沉默又是在等待什么呢?

西杜丽一边觉得自己像傻瓜,一边又难以挥去心中的忐忑,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了。

在走进书房汇报工作前,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好让冷风将自己吹醒,在上位者面前打哈欠可有失体面,虽然猊下多半不会在意——她不在意很多东西,比如贵族的礼节,高贵的血统,甚至是王与诸神——但西杜丽总是希望在她面前表现出最好的面貌。

“西杜丽大人?”一名女奴朝她走来,神情中带着错愕,“您是来见猊下的?”

西杜丽经常在这个时候来,对方的反应在她看来充满了古怪:“不错,我有政务要与猊下商议……猊下不方便见我吗?”

女奴迟疑了片刻:“猊下……”

她感到了一丝不耐:“猊下怎么了?”

“猊下喝醉了。”

这个回答让西杜丽的脑海中空白了几秒,不知道此刻她的脸上是否也露出了之前那种错愕的表情。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猊下从不喝酒。”至少在她的记忆中如此,猊下喜欢保持清醒的大脑。

“就算您这么说……”

看到女奴不知所措的表情,西杜丽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们都退下吧,猊下身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另外,去拿一壶热水过来。”

待所有人离去后,西杜丽悄悄推开房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醉熏的气息——女奴没有撒谎(她当然不会),他们的卢伽尔之手确实在喝酒,椅子脚边歪歪扭扭地摞着几个细长的陶瓶,她双手捧着酒杯,但没有醉酒之人常有的疲态,背脊笔挺,显得姿势很端庄,仿佛在思考什么关乎到乌鲁克命运的大事。

当西杜丽的右脚买过门槛时,猊下忽然转过头盯住了她,像一只猫头鹰。

西杜丽本能地僵住了,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很久——直到猊下忽地打了个酒嗝,一支陶瓶因为她的动作滚到了西杜丽脚边,时间纺车的绳轮才接着转动起来。

“晚上好,西杜丽。”猊下说。

“……现在已经是早上了,猊下。”

“是吗?”猊下又打了个嗝,让西杜丽确信了现在不是一个汇报工作的好时机,“唔姆,你说的没错,外面天亮了……我还以为自己醉到已经分不清太阳和烛火了。”

“您整晚都没睡吗?”

猊下一只手竖起食指,另一只手作剪刀状,在食指上咔嚓一刀:“半个晚上。”

在为猊下难得“童趣”的一面感到惊奇时,西杜丽不免也为她憔悴的面色而担忧,等女奴取来热水后,西杜丽为她换掉了被酒水浸湿的睡衣,看着她盐水漱口——中途吐了一次,所以要漱第二次口——最后用羊毛毯将她冰凉的身体裹住,猊下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很难判断她是否清醒了。

“其实您不必那么忧虑。”在为猊下梳理头发时,西杜丽忍不住说道,“只要您开口,王最后一定会原谅您的。”

与您相比,那些又算什么呢……西杜丽暗想,是了,王早已将那两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但与猊下相比,晚上几年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什么忧虑?”猊下看着她,如果不是中途又打了个嗝的话,此刻她的表情还挺严肃的,“这和吉尔伽美什有什么关系?”

“……不可直呼王的名讳,猊下。”

“好吧。”猊下咂了咂嘴,仿佛她只有八岁,“这和臭小鬼有什么关系?”

西杜丽沉默了片刻,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去纠正这个称呼了。

“您不是在为前几天伤害了王的自尊心而忧虑吗?”

“谁会在意他的自尊心。”猊下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在这方面简直和他爸一模一样,除了不会像班达那样哭鼻子,总之他们的心就像芹菜一样纤细——没错,本质上他们父子俩都是芹菜精。”

西杜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可怕的言论,只能跟鹌鹑似地愣在原地,直到卢伽尔之手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想吐的表情——她也确实吐了,不过这次她忍耐着趴到了痰盂罐边上(幸好它的瓶口没有宽到可以让她的脑袋陷下去),西杜丽不得不让女奴去拿第三杯放了盐的温水,并用热毛巾替她将脸擦拭干净。

“您看上去很糟。”西杜丽扶着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确认她的体温似乎有点偏高,“您需要一杯降温的草药茶。”

猊下没有回答,当也没有睡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上空,像是在发呆。

“我又做梦了,西杜丽。”半晌过去,猊下仿佛忽然对之前的所有话题都失去了兴趣,兀自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梦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像是躲回壳里的蜗牛——哪怕之前说了那么多惊世骇俗的话,西杜丽还是不免对她脆弱的一面心生怜惜。

西杜丽伸手捋顺了她的碎发,声音也不由得变得轻柔起来:“您梦到了什么?”

“界河之战。”

她回想了一下:“你是指先王在位时与基什王的那场战役吗?”

圣枪界碑——顾名思义,是风神恩利尔以长/枪为基什和乌鲁克划分出的国界,因为尼普尔特殊的位置和恩利尔在诸神中的地位,那场乌鲁克与基什的战争是由尼普尔调停的。

当时的安努尚未降临白庙,只能在安努之道上通过巫女长向乌鲁克传递神谕,基什的守护神宁胡尔萨格②趁乌鲁克撤军之际色蛊恩利尔,所以乌鲁克遭遇基什的袭击时,界碑没有发出警示。

随后,宁胡尔萨格又与乌/尔的守护神辛③达成了协议,导致乌鲁克腹背受敌,只好派使者向埃利都王传信,表示如果埃利都愿意出兵支援,日后安努会扶持他们的守护神埃阿④取代宁胡尔萨格的地位,成为三大主神之一。

“那是一场光荣的战争。”西杜丽回答,“没有人会忘记先王的英勇。”

界河之战最后是乌鲁克大胜,以先王生擒恩美巴拉格西落下帷幕。

界王之战是卢伽尔班达生平浓墨重彩的一章,随便从乌鲁克大街上找一个会说话的孩子,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先王如何举起恩利尔的圣枪,捅穿了基什王的腹肚,将他的肚子里的坏水连同肠子一起拽出来……更不用说拥有史官功底的西杜丽了。

猊下做了一个像是在翻白眼的动作(也可能是刚好打了个酒嗝):“你是说班达和恩美巴拉格西?他们根本不重要,像剥掉脚上的死皮那样忘掉他们吧。”

又是这种教人心惊胆战的言论,但西杜丽发现自己已经不太惊讶了,她甚至为自己的麻木感到了一些无措。

“要抵达埃利都,必然要穿越乌鲁克与乌/尔的交战区。”猊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西杜丽已经分不清她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可河岸线太长了,西杜丽,如果……”

她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有什么更适合的说法,但只得到了宿醉带来的头痛。

“如果有一只鸟,要叼一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说,“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万年才叼一次,当大山被移走之后,它又把它移回来⑤,而我们的信使——无论那晚之前他们是干什么的——就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去穿过那条的河岸线,他们用永恒的时间离开了,所以谁也没能回来。”

其实没那么远,乌/尔作为乌鲁克的邻居,彼此的距离恐怕不比从库拉巴到埃安那远多少,西杜丽知道,但没有开口纠正——事实上,她正在为对方这罕见的感性而惊奇。

从卢伽尔之手口中,你总是能够听到多少舍客勒,多少库什⑥,一串串精确得不容置疑的数字……但你绝不会听到永恒。

“最后有三个人抵达了埃利都。一个没能熬到最后,在埃利都的城门前断了气,一个没过几天就被高烧夺走了性命,最后那个在回程时被乌/尔军捉住了,在被运送的路上,他用血写了一封信。”猊下的声音越来越吃力,“那时我们刚烧掉了乌/尔最大的军粮仓,于是他们将他切成两半,其中一半送到乌鲁克的军帐,附信说因为我们只给他们留了一半的粮草,所以他们也只能还给我们一半的人……好在他们留下了一封完整的信。”

西杜丽轻声道:“信里写了什么?”

猊下的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我看上去像是会刻意去背这些东西的人吗?”

“……非常抱歉,猊下。”

沉默充斥了整个房间,西杜丽只能听到树叶摇曳摩挲时的细微声响,像是湿柴火燃烧时沉闷的爆鸣声,或许猊下此刻也是如此,平静的表面下思绪如薪柴般燃烧……

又或许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死了几个信使,战争就像一台巨大的战车,任何被牵扯进来的人都会被车轮碾碎成泥。

正当西杜丽以为猊下已经熟睡过去时,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了。

“希姆,很抱歉我没办法继续陪伴你长大了,从此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保护好妈妈和妹妹,再过几年你的妹妹就要出嫁,确保她嫁给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转告她,爸爸很抱歉没能出席她的婚礼。”

她的语气既轻又缓,犹如梦呓。

“不用担心,战争很快就回平息了,先王将为乌鲁克带来一场盛大的胜利,基什人会为自己的无耻付出代价,乌/尔人则是他们的陪葬品,而乌鲁克将得到土地与财富。

不要为爸爸的死而难过,乌鲁克人最大的荣耀就是将血与忠诚献与王,当你也成长到足以举起长/枪守卫这个国家时,一定要想起这句话。”

猊下的呼吸变得轻柔而绵长,西杜丽知道她睡着了,也知道那封信没有后续了。

这便是这位父亲与孩子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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