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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剑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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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初霁,天色熹微,屋舍俨然的村庄还沉睡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里,何元山把那三具尸体放在村口,转身向荒郊行去。

鬼思思跟在他身后,拢紧了狐毛大氅的领子,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哪?”

何元山默然在前,没有回应,鬼思思便顾自道:“我杀他们呢,是因为他们太丑恶,不配做女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比如说那个李员外,年轻时入赘谢府,后来参加科考做了官,却因嫌母丑,死活不肯将其接入府中与妻儿同住,不配做儿子;翠芳小姑娘那相好是个走江湖的,明明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却久久不肯上门提亲,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呀,他在老家早就成家了,这种人,有了家室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实在不配做丈夫,做情人也不配;还有李嫂子的男人,整日酗酒,一喝醉便回家打骂他那女儿,上一回,直接把她踹进了火炉子里,小姑娘的脸毁了,眼睛也瞎了,你说,他怎么也配有女儿呢?”

鬼思思一口气说完,边说边追上前看何元山的神色,仿佛他很关心她的话似的。

一尘不染的狐毛大氅拖过层层白雪,衣摆上渐渐沾上了雪渍,何元山停下脚步,垂眸扫了一眼,鬼思思迅速会意,把那拖在雪地上的那一大截衣摆拉起来,坦然道:“我太矮了。”

何元山眉峰微扬。

她的确矮,在他看来,她佝着腰杆和站直身来,没什么两样。

“你恐怕得还我一壶酒。”何元山淡淡道。

鬼思思歪头看他,不解。

何元山举步往前,神色平静:“我原本可以用那三个人换来火炉与温酒,拜你所赐,竹篮打水一场空。”

鬼思思眼睛一亮,提着大氅追到他身边去,她人矮,腿自然也短,小跑两步才跟上何元山气定神闲的一大步。

“你要喝什么酒呢?”

旭日已在天际冉冉而上,云蒸霞蔚,一抹抹金光映射在冰天雪地里,反照着两人的脸庞,鬼思思望着日光里那张丰神俊朗的脸,边跑,边问,清脆的声音响彻旷野:“是风雨渡的荷花蕊,还是三津小筑的松醪香?是何不公的神仙醉,还是不死老人的瓮头春呀?……”

寂寂的风从两人身后吹过,仍然冷冽,却没有了昨夜的凶悍凄紧,倒像是三月的风,沁人心脾。

他们在青州城中的酒肆喝了一个下午的酒,离开时,市井中已是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他们并肩走进闹市,走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鬼思思醉意醺醺,怀抱着一把金杖与那一大截大氅衣摆,恍恍惚惚地看了眼何元山腰间的剑。

“难道你就是那个不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

她听说过他。

何元山眉目不动:“不是。”

鬼思思作恍然大悟状:“那就是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咯?”

刻意把“解风情”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何元山神色微变,她竟然听懂了他否定的那个词。

鬼思思狡黠一笑,倏地抓住他的衣襟,在他俯下身来的一刹那,踮起脚“啵”一声亲住了他的脸颊。

何元山大震,整个人懵了。

鬼思思拿大拇指摸过唇瓣,呵出来的热气里冒着呛人的酒气。

她得逞地笑:“解风情的何元山被我非礼了!”

熙熙攘攘的人潮来往在身周,有人停下脚步来,向他们侧目,何元山怔在这嘈杂的人群里,俊白的脸一片通红。

鬼思思嘴角的笑忽然僵硬了,在光华溢目的夜色里,她发现何元山的目光像两把要杀人的剑,虽是隔着虚空,却已刮得她浑身战栗。

他竟然气得脸都红了。

鬼思思打了个酒嗝,掉头便跑,她太小一个了,一掉头,便没入了茫茫人海里。

何元山没有追。

他仍然像个木雕一样定在原地,两眼发直,紧抿双唇,暗暗调整着那紊乱的呼吸。他的脸在冬日的夜风中滚烫如一团被点燃的烈火,像极端的愤怒,又像极端的羞涩。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身旁驻足,他们向他侧目,朝他指点,议论着这个大男人为何红着脸呆站在这里。他们众口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中他的心意。

包括他自己。

鬼思思就这样消失了。她在该跑的时候没有跑,却在不该跑的时候,消失匿迹。何元山甚至连她叫什么、从哪儿来都还没有问过。

他又一个人上路,带着一把剑,和一身没有了狐毛大氅的白衣。他离开青州,一路南下,和三月的春天一起走向江南。他又遇见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怪事,遇见了各式各样年轻貌美的女人,但这些女人,忽然间变得既不美丽,也不有趣。他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上,到夜幕降临时,仍会抬起头来望望月亮,望月亮时,也仍会想起一个人影。

这个人笑起来,仍有一对梨涡。

但这个人,一天一天地发生着变化,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她已经变化得彻底不再是月白了。

何元山再一次见到鬼思思,已是两年后——他离开飞云峰的第七个年头。

那天正好是三月的第一天,春日长,春光暖,何元山走在泗水郊野的桃花林里,脚下是鲜美的芳草,眼里是缤纷的落英。他踩着芳草,走过落英,在那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看清了坐在桃树下的那个人。

也看清了,自己望月时想起的那个人。

鬼思思抱着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屈膝坐在桃树下,转头,隔着纷飞的桃花瓣,看见了何元山。

他的脸,比两年前更冷清了,仿佛这些拂过他面庞的花瓣,仍是一场风雪。不过,他那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倒是依旧光华流转,尤其在与她四目交接时。

“原来我们会在这里见面。”鬼思思歪头一笑,那口吻,好像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何元山直截,明确。

鬼思思格格地笑了,笑弯一双明媚的凤眼,笑出一对俏皮的梨涡,笑完才道:“合欢宫,鬼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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