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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剑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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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阵阵,卷落一片、又一片梧桐叶,有些已干透,有些却还来不及老,那些涩暗的、苍翠的颜色,在风中漫无目的地、仓促地奔走,跌跌撞撞,手忙脚乱。

莫三刀抓着酒坛,脸上已泛起潮红,他闭了闭那双被烈酒熏涩的眼,叹息道:“结果,你活下来了,死在花云鹤剑下的人,是剑鬼。”

阮岑倒在坟冢土堆上,浑浊的双眸映着漫空七零八落的梧桐叶,一片荒凉。

莫三刀深吸口气,也往坟堆上一倒。

“是那杯酒吗?”他喃喃道,“鬼婆婆,也就是,我师娘的那杯酒。”

阮岑抿住唇,沉默片刻,举起酒坛,猛灌起了酒。

***

何元山把酒杯塞进鬼思思手里,强行交了杯,他将这本该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饮尽,但鬼思思没有。

剑鬼推门进来的时候,何元山已经倒在了鬼思思怀中。

凉薄的月光一泄在地,分明也是光,却仿佛冷水一样,泼灭了案上的烛光。鬼思思抬头,在这晦暗的光线中,看见了剑鬼的脸。

她永远记得这张脸。这张让她永远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远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脸。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事后回想起这一个夜晚,恍恍惚惚记得自己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但是剑鬼反问她:“除了我,天底下还有人能拦下那一剑吗?”

他问完,便笑,笑得既炙热,又冷漠,既给人希望,又令人绝望。

何元山醒过来的时候,飞云峰上的风雪已经停了,房屋,墙垣,草木,云天……默无声息地被掩埋在雪里,像一具具死后被人送进了棺椁的尸体。

何元山推开鬼思思,跌跌撞撞地冲至屋外,摔倒在一尺来深的雪地里。

剑鬼已经死了,花云鹤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厅给剑鬼入殓,花玊,也就是月白与花云鹤的儿子,垂头立在月白身旁,也和这苍白的世界一样,默无声息。

何元山最后一次见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发疯一样地推开了鬼思思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月白的住处跑,跑过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阵阵的冷风与一片片的白幡后,最后一次见到了月白。

在灵堂中横剑自刎的月白。

月白的血喷溅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岁的花玊的脸上。

这个苍白的世界终于有了颜色,却又在这一刻彻底地失去了颜色。

何元山几乎是疯了。

月白的遗嘱,是火葬剑鬼与自己,骨灰就洒在飞云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为什么,后来,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见到花云鹤。

可是,她又在将要咽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杀花云鹤。

她不准他报仇。这一点,何元山至今想不通。

***

“那花玊呢?”

莫三刀已经从坟堆上坐了起来,脸上的燥热也已渐渐散去,他忽然间感觉很冷,故而也很清醒。

阮岑扯唇一笑。

“那小子啊……”他眯了眯眼睛,眸光中盛满了寒意。

“他太像花云鹤了。”半晌,他冷声道,“我把他包装成了一份厚礼,在花云鹤与冉双荷大婚那天,送给了蓬莱城。”

莫三刀心中一惊。

那个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现在脑海里,刀削似的脸,刀芒似的眼,这样的一个形象,让莫三刀实在难以将之与何元山口中的那个花玊联系在一起。

沉默了好一会儿,莫三刀才又道:“你与师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后产生的?”

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

莫三刀皱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双荷的那对双生子,是为了替你向花云鹤报仇,以缓解与你的关系?”

阮岑抿紧了唇,呆看着虚空。

这算是默认了吧?

莫三刀蓦然感觉很沉重,仿佛胸口里堵了一块无形的石头,他想起了花云鹤的另一个孩子——花梦。

以及那个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婴。

“那个男孩真的死了吗?”莫三刀问。

阮岑箍紧了手里的酒坛,双眸中一片晦暗:“死了。”

莫三刀哑然一笑。

“师父。”他忽然发问,“用两个无辜的孩子来向敌人复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阮岑的手一震。

莫三刀道:“还是说,这只是师娘的意思?你……其实并不知情。”

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坟冢,也掩埋了阮岑那双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这夜里笑起来,先是苦笑,后变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后化作响彻荒野的长号。

这是莫三刀第一次见到阮岑的眼泪,泪水和酒混杂在一起,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杂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说起的那个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岩石上吻着一支白玉簪大放悲声,阮晴薇躲在树影里,在那悲声后泪流满面。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却流不下泪来,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来,空了的酒坛骨碌碌滚到在荒草上。

“我会杀了花云鹤的。”他冷冷出声,声音坚定,少了几分年少的偏执,多了几分成人的庄严与沉重。

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杀不了他的。”

“为什么?”莫三刀不解,问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时许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层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紧了唇。

阮岑却道:“那不是你的问题。”

莫三刀皱眉。

阮岑道:“‘归藏三刀’本是我师父专为克制‘九鬼一剑’而创,连他都奈何不了花云鹤,又何况是你?”

莫三刀道:“可师父你说过,‘归藏三刀’是天下最狠的刀法,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花云鹤的剑再快,也只有一剑,可我,有三刀!”

阮岑沉默不言。

莫三刀注视着他,忽然道:“那一场比试,师公没有出刀吧。”

阮岑一震。

莫三刀道:“他既不想死的那个人是你,也一定不想死的那个人是花云鹤,所以我想,那天他老人家冒充你与花云鹤决战时,一定没有用到‘归藏三刀’,对吗?”

阮岑哑然:“我不知道。”

莫三刀默了默,反手把肩后的两把长刀取下来,拿在面前凝视了一阵,缓缓道:“当年,你为了给我带回刀和刀谱,消失了整整半年。那半年,你应该是回了飞云峰,刀和刀谱,在飞云峰上,也就是师公的那间石室里。”

阮岑定定地望着虚空:“不,刀和刀谱都不在飞云峰,在思思那儿。”

莫三刀意外。

阮岑道:“是师父去赴约的前一晚,托付给她的。”

莫三刀恍然,苦笑:“也是,若还放在飞云峰上,花云鹤知道它们的存在后,一定会回来夺走的。”

阮岑冷笑。

莫三刀又道:“不过,既然师公将刀与刀谱全权托付给了师娘,那想必练成‘归藏三刀’的方法,他老人家也坦诚相告了吧?”

阮岑面色一变。

莫三刀道:“师父也应该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将刀与刀谱带回来给我的吧?”

阮岑慢慢垂下了眼眸。

莫三刀目光灼灼:“师父,告诉我如何突破‘归藏三刀’第三层吧。”

夜风席卷,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飞满头顶,阮岑仰头,把坛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尽,喝完一擦嘴唇,扔了空坛子,起身道:“你猜错了,我不知道。”

说完,他走过莫三刀,走进漫空飞舞的落叶里,向黑暗而深邃的旷野尽头走去。

莫三刀皱紧了眉,望着阮岑渐渐隐没在夜色里背影,大声道:“四天后花云鹤就要在蓬莱城召开英雄会了,到那时一定会将师娘和合欢宫推出来做挡箭牌,我们要去救人吗?”

回应他的,却是冗长的沉默,和那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难以触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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