枹罕古城在洮水之西,乃是北上凉州的必经之路。东汉末年,宋建在此地扯旗造反,自号“河首平汉王”,割据了三十多年,最后被上陇的愍侯一扫而平。夏侯愍侯真是名将,善将骑兵,所到处如风卷残云一般——对付百姓、城郭,也一律风卷残云,烧杀干净,枹罕一度化为废墟,要等黄初年间才重新建造。所以后来愍侯在汉中兵败被杀——传说是在定军山下被个老兵一刀砍下了脑袋——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吧。
今天的枹罕属河关县,不大象城,倒象个大土围子,朝东一面还有缺口。城中居民不过百余户,驻有土兵十七、八人。其实只要攻克了枹罕,就能切断凉州兵南下之路,为什么蜀贼屡次北犯,经常计不及此呢?我要等亲眼见到此城才恍然大悟,象这样的破地方,根本不值一攻,而就算攻下了,也根本守不住。
我随身携带三十名骑兵,由秦锐统领,另有仆佣二十人,前往枹罕郊外打猎,顺便会见那些羌酋。枹罕城南就此搭起了大帐篷,树起大魏的旌旗来。附近各部的羌酋及其家人部属三百余人前来拜见,身后还跟了十辆大车、百余匹马和近千只羊。
羌酋们本想列队进帐向我行礼,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多,我怕都冲进帐篷来,不用刺杀,光挤就能把我挤死,于是临时决定露天设宴。席地的毯子都用羌人的,食器除了我自备的五六套以外,也都用羌人的,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这两天射到的三头羚羊、半打禽鸟,以及买自长安的三坛美酒。
双方分宾主尊卑落座,狼羌的酋长——那种绕舌头的语言,我可记不清他究竟叫什么了——先喝令绑上一个人来。我吓了一跳,不知何解,只听这位酋长随身带着的翻译说:“此人是饿横羌酋,他前次得罪了都尉大人,今特绑来请罪。”
你听听这名字:饿横,分明说羌人饿了就要犯横,千万可别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否则后患无穷。我看那饿横羌酋年岁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满脸都是皱纹,我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能有年轻貌美的女儿吗?还是苏都尉其实只对年龄大的女人有兴趣……回去倒要向小马好好打听打听。
我故作惊讶状,急忙起身上前搀扶那老头,并且想亲自为他解开绑缚——绳子捆得真紧,我费了好大的功夫,累出一身臭汗来才给解开,不过好在可以边解绳子边讲话,不至于冷场。我说:“苏都尉那天是酒后乱性,做了错事,老人家何罪之有?苏都尉事后也懊悔羞愧得不得了,说:‘我再没面目前往羌中了。’你们看,他这次不就没肯跟来……”
其实这个计划我根本一个字都没泄露给苏都尉知道。他若是执意跟来,我又不便拦阻,事情就很不好办了。计划如果失败,九成九是被他破坏的,计划如果成功,他也定要分一杯羹去。我辛苦忙活半天,倒被个无耻加无能的鸟人割去几成功劳,这口气可怎么咽得下去呀!
我好生抚慰那老头——其实这话是说给其他那些酋长听的——好不容易解开绑缚以后,还送他在偏席坐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才拉回话头来安慰三大酋长:“你们对朝廷的忠诚,本太守深知也。否则我怎么敢孤身前来和你们相见呢?啊,哈哈哈哈~~”
羌种贵酋们连连点头,也谀词如潮——当然,比起我手下那班幕僚来,这些谀词既缺文采,又显得过于直白,不懂得肥而不腻才是好肉,谀而不嘲才是好言的道理,话说过头,反而象在嘲讽。我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说:“空口讲话,口干舌燥,我有中原带来的美酒,你们也将出肥羊来,咱们喝着酒,吃着肉,再好好谈吧。”
羌酋们立刻向我敬上礼单,除了肥羊外,还有毛皮、药材、骏马等等,倒还算丰厚。他们人人都夸说自己部族的羊最肥美,为陇上之冠,我笑笑说:“你们带来那么多羊,怎么吃得完呀……”那钟羌酋长会说简单的汉语,立刻接口说:“大人吃不完,可以带回襄武去吃,下回想吃,小人再献。小人还可以送几名烤羊的高手给大人,大人可以天天吃烤羊,一年到头不停……”
“一年到头全吃羊,不被燥死也变了蛮夷!”我在心中暗骂一句,脸上却依旧得堆出笑容来。我吩咐三位贵酋先各出一只羊,一名疱人来,就在我面前烧烤脔割,以佐美酒。
我本不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士,然而世家子弟(虽然破落了)当了那么多年,心中诅咒,面上微笑的功夫倒也练得颇为到家,和那些羌酋们推杯换盏,丝毫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时候不大,羊肉烤得了,庖人用柄小小的尖刀切成大块,特意都把最肥美的后腿端来我的面前。三位贵酋,三只整羊,那就是六条腿,香气扑鼻,但我不知道要几顿才能把它们吃完。
先拔出短剑来,各割了一块,蘸盐啖之,膻味很重,但唯如此,更显得香润肺腑。我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计划,手不停挥,齿不停嚼,唇边胸口,全是油脂。
可惜还没等吃饱,我就感觉有点腻了。羌胡的食物就是如此,乍入口美味无比,然而添加的香料太少,无法多吃,多吃怕会呕吐。食欲既然逝去,计划重新泛上心头,我悄悄朝身边侍立的秦锐使个眼色,他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退到帐后,自去安排。
时候不大,也就两三盏酒的功夫吧,突然烟尘腾起,马蹄声急,从东面疾驰过来一位信使,来到帐侧,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公文呈递给我。我展开公文,假装观看,边看边皱眉头——四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羌酋们都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把那老马草拟,我自己又加以修改润色的公文仔细读了两遍,一边慨叹自己的文采斐然,我一边频繁摇头,做出为难的表情。然后我合上公文,随手揣到怀中,并且环顾诸羌酋们,勉强笑道:“怎么了,诸位,喝酒呀,这中原的酒,可还合诸位的口味吗?”
羌酋们纷纷赞颂说,此酒甘冽纯香,的是佳酿云云。我趁机说道:“陇上多事,蜀贼屡次犯境,各位若能帮助本太守却敌,立下功劳,朝廷定有御酒赏赐,可比我这酒,又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了。”羌酋们随声附和,但我不用细听就能感觉得到,他们中没几个人是真心的。
宴会气氛因为我的假笑而变得不如先前热闹了,但这正在我的计划之中,如果那帮羌胡根本没心没肺外加没眼色,把我才接到的那份公文完全抛在脑后,后面种种戏文就都不好唱了。此时我心中真是焦虑万分,生怕第二匹快马来得太晚,不过这种心态略微表露在外,却也正好为以后的计划打下伏笔。
还好,还好,没让我等太长,大概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吧,“咯噔噔”又是一骑挟着寒风奔到。马上的兵丁几乎是直接滚下地的,滚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大、大、大、大人,陈征西已经离开长安,凉州兵也整装南下,请大人速作准备!”
我假装大惊失色,“呼”地站起身来,几乎把面前的几案都踹翻了。“怎么如此燥急,这就……”四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羌胡们全都瞪着眼睛,把惊惧不安的面孔朝向我。我故意表情悲愤地环视他们,然后长叹一声:“实不瞒诸位,有人报称东羌与蜀贼作内应,已诏雍、凉各部起兵讨伐……刚才的公文就是说的此事……”
羌酋们全都面如死灰,有几个本能地把手扶到腰间刀柄上,做势欲起。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先声夺人,然后“嘟噜噜”地一长串话脱口而出:“我知诸君不反,否则怎敢前来与我相会?!朝廷此次动兵如此迅捷,料定有人想要陷害诸位。诸位休怕,我这就上奏当今,为诸位分说忠奸曲直!”
如果真是仓促应对,面对眼前这三百余满脸横肉,目露凶光,随时可能跳起来砍下自己脑袋的羌胡,就算当世豪杰,也未必能马上讲出这样有条理的一番话来。事实上,这番话前前后后,我对着镜子操演了不下三十遍。
我的话一通一通又一通,中间丝毫不留空隙,只有这样才能牵着那些羌酋的鼻子走,不给他们以思考的时间。前言才毕,我转过头来喝问来人:“各军都到了何处?”那名兵丁大声禀报道:“陈征西兵发长安,已渡渭水;凉州兵并鲜卑诸部,今晨驻军枝阳城。我陇西也尽点兵马,这便开到,请大人示下!”说着一指远方,果见烟尘滚滚,旌旗蔽日。
其实我这番计划破绽很多,如此大事,怎可能雍凉大军已经开始行动,甚至连陇西的本军也已经开到枹罕,我这个当太守的才刚得到朝廷发来的公文?然而我料那些粗线条的羌人也计不及此。兵丁的禀报声才息,我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写上奏,各位也请过来,把今日与会的诸部名称都列上……嗯,与你们有亲有故的各部也都写上,我以性命担保,你等都是大魏的忠臣!”说着话,把手一伸,秦锐把早就准备好的素帛和笔墨递到了我的手中。
羌胡们大眼瞪小眼,还在犹豫,我匆忙又加上一句:“枹罕是南北通路,我就留在此地,以劝阻凉州兵和鲜卑兵!朝廷若是不从所请,我便为了诸君而死,这才是大丈夫也!”话是说得慷慨激昂,实则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腰间佩刀上,只要有人胆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抛去笔墨,拔出刀来,杀开一条血路逃走——以多年打架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是这三百余人一拥而上,我的性命还是能保住的。
我的话一完,下面就该秦锐接茬儿了:“大人,小人愿率本郡这五千兵马与大人同生共死!羌人无罪,朝廷妄加征伐,若不能拦阻,就将这五千兵马铺作一条血河,以护忠警奸吧!”天晓得,为了教会禽兽这套文诌诌的言辞,我费了多少心思,尤其是让他不要自称“老爷”,而要自称“小人”,简直比禁止他打架还难!
如果让老马来说这些话,那就要简单多了。可惜老马讲话阴阳怪气,毫无威势,况且身边留个秦锐也能充当保镖,老马可没这种本领。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陇西兵马都会分身也到不了五千,况且我也不能把他们尽数开到枹罕。远处那烟尘滚滚,不过三百多人来回奔跑踩踏而已,我预先考虑地形地势,测量好距离,相信就算某个羌人是千里眼,匆促间也分辨不清这支部队的确切数量。我看到好几名羌酋扶着刀柄的手都打一个哆嗦,估摸着就算曾起过杀心,现在这杀心也都被硬生生压下去了。
心中暗出一口长气,我推开酒盏、烤羊,在几案上清出一块空地方来,展开素帛,提笔蘸墨,开始写给朝廷的上奏。这篇文字一挥而就,行文速度可谓当世之冠——当然,那是我早就拟好腹稿的,我可不能在这时候给羌酋们太长喘息思考的时间。
写完了一提笔,指点着羌胡们:“来,来,将各部名称都告诉我,让我列在上奏中,为诸位辩诬。”羌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似乎更没人敢走近我五步以内。我倒没料到他们会是这种表现,看起来这些异种的胆子也未必真的很大。正在考虑用怎样的言辞催促他们,突然末席跳出一个青年来,双手报拳,用汉话大声说道:“太守大人宅心仁厚,是真想救护我等,各位还犹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