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中,李亨阴沉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座钟。
因为不想呆在兴庆宫想起自己的父亲,李亨在正式登基之后,便搬到了大明宫。虽然比起兴庆宫,大明宫要算破败,上次大修还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但至少在这里,更少看到李隆基的痕迹。
不过他虽然不愿意回忆起李隆基,也不喜欢叶畅,却对叶畅主持发明、李隆基大量收购的座钟并不讨厌。华夏的工匠心灵手巧,远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在座钟正式发售以来的四年多时间里,它的样式虽然没有大变,但更为精巧了,甚至出现了机栝报时功能。
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一小时。座钟流行之后,民间将原本的一个时辰称为一大时,而将座钟标明的半个时辰称为一小时,这样做可以更加精确地计时。
安禄山让李亨多等了一个小时,也让他的心悬了一个小时。
“陛下,到了,到了,安禄山的车驾已经到了宫前。”就在李亨心中的憋闷越积越深的时候,程元振小快步跑来道。
李亨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怀念起李静忠来。
程元振很早就跟随他左右,在韦坚等人被李林甫扫除之后,程元振便是他主要的心腹。但程元振的智计有限,在那个时候并不能帮上他太多的忙,只是暗中搞些小把戏罢了。后来李静忠被高力士弄到他身边来,原本高力士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根眼线,却低估了李静忠的野心,于是李亨终于得了一个得力的耍阴谋诡计的人物。
或许正是因为此前身边少有这样的人物,所以李亨对李静忠甚为依赖,可是除夕政变之时,李静忠被寿安用短剑刺死。
“若是李泌在此就好了,李泌足智多谋,他定然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李亨心中有些后悔,没有重用李泌,李泌请辞时他正志得意满,连挽留都没有挽留,所以到了现在用人之时,手中却乏人可用。
“无妨,此前都是因为安禄山这胡奴擅权,故此朕不能好好安排人手,今日之后,权自朕出,派人去请李泌再出山就是……”
想到这里,他向程元振道:“你去替朕迎接,小心一些。”
“是,奴婢做事,圣人只管放心。”程元振咧嘴笑了笑,然后快步出去。
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李亨放心,反而使其心更怦怦直跳起来。
程元振刚走,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二人却出现在侧面,见他兄弟二人,李亨面上微微笑了起来。
他最得意之事,便是有这两个儿子。
若不是登基之后局势动荡,他早就想改封二王,并择其长者广平王为太子。事实上,李亨清楚记得,广平王年幼之时,李隆基去东宫看他,广平王在侧,当时李隆基还笑着说“一室之内三天子”,显然,李隆基也属意广平王。
这些年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却始终未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有很出色的儿子。
“父皇!”广平王面带忧色对李亨行礼道:“李泌求见父皇。”
“李泌?”李亨听到这个名字大喜:“朕正思他,他就来了……你好生替朕招待他,待我办完公事,便亲见他。”
“父皇,李泌请现在求见。”见兄长说话吞吞吐吐带着几分胆怯,建宁王只能开口道:“他说,若等父皇见了安禄山之后,那么大势去矣。”
“这山人怎么又口出危言?”李亨甚为不快。
此时安禄山已经到了宫前,李亨不可能再去另觅时间,因此道:“朕这边忙着,你们替朕好生礼遇他就是。”
“儿臣大胆,将他已经带至宫中,父皇只需召他入殿就是。”建宁王又道。
“你们两个!”李亨心中微怒,但想到李泌对自己一直以来都甚为忠心,而且其人又足智多谋,终于叹了口气:“好,快召他来,朕……只能给他一刻钟时间。”
不一会儿,李泌就进来了,李亨看了看座钟时间,笑着对李泌道:“非是朕有意怠慢,实在是国事在身,卿请长话短说吧。”
“臣愚钝,尚知安禄山此次回京必怀不臣之心,陛下不责之反令张均相迎,必然亦有除之意。安禄山身边严庄狡诈,刘骆谷消息灵通,又有吉温等相助,安能不知陛下打算?”李泌也不拖延,直入主题:“陛下,事急矣,当离京去!”
李亨在听到他说有除安禄山之意时,已经腾的站了起来,面色转厉:“卿自何人处得闻?”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广平、建宁二王,二王面色都是惊诧,显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们传出去的。
事实上李亨也知道安禄山消息灵通,故此此次除安之策,他也没有二王透露,只有他真正的心腹,才知晓此事。
“臣推测出来,并非有人告知。臣能推测,安禄山必亦能,故此安贼已有准备,陛下,事不宜迟,乘其在宫中之际,正好离京暂避!”
李亨面色惨淡,若真如李泌所言,他的计策谋划,岂不是都是一场笑话?
“朕能去哪儿,离了长安,朕能去哪儿?”他喃喃说道。
与李隆基不同,他离开了长安,只怕一个县令都会把他抓起来送与李隆基,根本不会有什么地方接待庇护。李泌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道:“陛下可去投上皇!”
“什么?上皇……上皇……你那是让朕自寻死路!”
“上皇与陛下终究是父子,上皇素来喜爱广平、建宁二王,便是看在二王的颜面上,上皇也不会太过为难陛下。陛下只须认错请罪,上皇亦不愿多事。此前离间上皇与陛下父子者,杨国忠与永王,如今二人皆死,陛下何必多忧?”
“上皇便是饶朕一命,也少不得幽囚冷宫,拘羁至死……卿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朕之性命,终须操持在朕手中。”
李泌说的确实是最大的可能,事实上经过这次政变动荡,李隆基子嗣尚存者已经不多,他最多是废了李亨的太子之位,然后将他幽囚起来。只不过李亨终究尚未绝望,虽然李泌说安禄山肯定知道他的打算,可人心中总是怀有侥幸!
“陛下……”
“时间不早了,为了不至于让安禄山起疑,朕这就要出去。”李亨一抖衣袖,迈步离开。
广平、建宁二王见此情形,跪下膝行,抱住李亨的脚大哭:“父皇,就听听先生所言吧!”
“朕到如今,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亨示意武士内监拉开二人,然后走到门前,在那儿他又停了下来:“李先生,你说的并非无道理,但朕……回头不得了。”
“陛下!”李泌颤声道:“尚可回头……”
“朕有一事相求,你带着广平、建宁二王,即刻出宫,若是朕这边一切顺利,你们再回来见朕,若是……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他们去投上皇。朕虽有罪,二王无辜,想来上皇……会让他们富贵一世。”
“儿臣愿随陛下!”建宁王见此情形,挺身而起,抹了抹眼泪叫道。
“吾儿英武,颇类太宗、上皇,不过今次之事,还用不着你。”李亨到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反躬自省,还是心生智慧,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护着二王出宫!”
被他点着的几个禁军武士应了一声,来到广平、建宁二王身边。二王与李泌还待再劝,李亨回头又道:“再拖下去,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就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那就是你们害了朕。”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劝没有意义了。李泌情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可能减少些损失。他拉着二王之手:“事已至此,唯有依着陛下安排了……二王速速随我离宫!”
他们自北门出了大明宫,在北门外,有数十骑接应,却是李泌安排的人手——当初他奉命在长安城外替李亨蓄养死士,虽然被叶畅与杨国忠端掉大半,却还留下了一些。他们才上马,便听得后边号角声连连,马蹄声阵阵,李泌神情大变:“快走!”
众人拨马扬鞭,离开了没有多久,便见着那北门处一堆人追了出来。不过他们有所准备,骑马奔行,而追出来的则是步卒,只有数人有马,故此不敢继续。
见此情形,谁还不知道,李亨的“大计”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泌一声喟叹,泪落如雨,旁边的广平、建宁二王,更是放声痛哭。
“广平王与建宁王逃脱了?”大明宫中,安禄山高踞御座,他身体太过肥硕,那庞大的御座都似乎有些挤不下。
“是,晚了一步,被李泌带走了,他们早有准备。”
安禄山哂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亨:“李亨,你倒是还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李亨默然不语。
他在宫中埋伏下刀斧手,原本是想制住安禄山,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委派心腹亲信为将,同时与李隆基谈判,看看能不能将政变的罪名全推到安禄山身上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禄山直接带兵入宫,将他的刀斧手杀得干干净净,就连他,都被勒令跪在了安禄山面前。
这是奇耻大辱,可是李亨不得不默默忍受。
他不想死,虽然明知安禄山不会放过他,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至少现在,安禄山还需要他的名头来做一些事情。
此前他是希望安禄山击败叶畅,但现在他却希望叶畅击败安禄山——被李隆基幽囚,总胜过被安禄山虐杀吧。
“往北,必定是去泾阳了,来人,派骑兵循迹去追,勿令其脱纵,若是没有抓到人,就拿自己脑袋充数!”
下完命令之后,安禄山又看了看李亨,面上讥讽之意愈浓:“皇上,汝欲反耶?”
这话李亨听得十分耳熟。
“汝不过竖子罢了,在宫中朝不保夕,若不是我,莫说这个帝位,就是性命都堪忧,杨国忠早就将你害死!吾扶植你登基上位,你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与奸贼勾结,意欲害吾……果然狼心狗肺之辈,难怪想着篡你父亲的皇位!”
“你……”李亨怒极欲驳,但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气势顿时就没有了。
便是再给他十副胆子,此时也不敢与安禄山对骂。他环视四周,希望满座官员当中,能够有人出来,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是早就投靠了他的驸马张垍,还是在他登基之后又被弄出来出仕的陈希烈,都噤若寒蝉不出一言。至于王维、王缙等,原本就是因为没有逃出长安而被迫在他的朝廷里任官职,此刻更是个个垂头,仿佛一无所知。
他却不想,忠于大唐又有骨气的官员,倒有大半是被他自己下令杀的,在这里剩余的,不是三心二意者,就是虚与委蛇之辈。
“怎么,你也在等着有忠臣出来?”安禄山再次狞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的打算,张均全都说了,连我都觉得你无耻!”
“安将军欲弑君便下令杀朕,何必辱朕过甚?”李亨终于无法忍受,开口说道。
“辱你过甚?张均,爬过来,说说这位天子准备怎么做,夺了我兵权之后,他准备怎么做!”
张均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真的爬了过来:“欲……欲以王忠嗣代燕王……”
“还有呢,只是以王忠嗣代我么,他准备如何应付老皇帝与叶畅?”
张均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说,安禄山身侧武士立刻横刀怒视。他慌忙道:“欲将安西让与犬戎,以陇右与回纥,以辽东与渤海、新罗,以剑南与六诏,借诸部之兵……围攻叶畅……”
“呸,还有,这些地方子女金帛山河田原,尽归诸部,大唐愿与诸国约为兄弟之邦……我呸呸呸!”安禄山见张均不说,自己帮他说了出来:“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时周围的群臣,虽然相当多的都是无耻之辈,听得此言,也不禁瞠目结舌。若不是张均口供,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样毫无廉耻丧权辱国的条件,李亨竟然也能提出来!
安禄山原本也是无耻之徒,但此时见到与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无耻之徒,他也忍不住狠狠地鄙视李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