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这些天也结交了一些禁军将士,以忠义之心激之,他们定然不会如这安元光一般,坐视君父蒙难。”
安元光被打发去想法子请百官入宫,如今大殿中,就只剩余李俅与元载了。李俅有些认命,元载却还不想放弃。
“是吗,你可以去试试。”李俅双眼无神地看着上空,雕梁画栋的皇宫,极尽奢华,但以后还会属于他么?
元载是真不想放弃,他岳丈王忠嗣在军中有些影响力,而且与叶畅关系也算不错,所以他与禁军一些人也能说得上话。溜出大殿之后,他鬼鬼祟祟寻人打听,得知相识的几个将领果然在宫中,便请小太监将他们聚来。
这些人还算给他面子,都到齐了。元载以忠义责之,众人却一个个面露哂笑:“元侍郎,你说忠义,我们哪一个不忠不义了,外头的百姓又哪一个不忠不义了?”
“若是忠义,如何能坐视君上受困?”
“君上哪里受困了?”那些将领哂笑更浓:“实话实说了吧,如今还算好,若是真令百姓见了血,元侍郎,你以为事情还会像现在这么简单?”
“你们……”
“我们不是傻子,跟着元侍郎你,能有什么好处?功劳大到卫王的地步,还不是要受猜忌!”
众人七嘴八舌,元载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尽丧人心,而李俅这个“天子”,也根本得不到这些禁军将官的多少敬意。
他更是知道,这些军官早就得到了安元光的警告:此次争执,乃是天子与百姓之争,他们理当中立,即使选边站,也要尽可能避免使用武力。
安元光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元载很清楚,这个不得使用武力的命令,肯定是叶畅所下达。那么事情就很明显,叶畅分明就是坐视李俅陷入险境,甚至有可能还推了一把。
“这……都是叶畅的诡谋?”元载喃喃地道。
他这边喃喃自语,那边,朝中重臣已经聚在一处。
不过,这些重臣所聚之地,却不是皇宫,而是自从天宝十五载之后就极为冷清的兴庆宫。
这是一场抛开皇帝李俅及其亲信的朝会。
“大伙都看到了,情形便是如此,如今当如何去做,大伙公议吧。”韦见素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次朝会是独孤明强烈要求召开的,他身为宰相,同时也是托孤之臣,只能充任这个召集人。
他很明白,李俅对他同样不满意,叶畅辞相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故此这些时日在朝政之上,他也以缄默为主,几乎不发一言,只做李俅交待的事情。
如今独孤明要求开此会议,分明是叶畅开始行动了。
“咳,我有几句话想说,在说之前,我先说明,泰陵那边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动静。”独孤明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大伙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泰陵没有动静,也就是说,并不是得到叶畅的授意?
“我也说一句,事实上,今日一早,得到百姓上街的消息之后,宫里就派人去泰陵,一队禁军,目的是阻绝卫王回京。”有一人紧接着开口道。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少官员都惊呼:“竟有此事,那卫王呢?”
“卫王自在泰陵,并未有什么动静。”独孤明不得不重复道。
众人面面相觑,韦见素却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叶畅的意思了。
叶畅在让群臣们选择,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李俅,选择李俅的话,叶畅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放任如今的局面,不出头来收拾。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与李俅一起,被愤怒的民众吞没。
叶畅虽然是在玩火,却很形象地让他们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在场诸臣和贵戚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与叶畅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的:或在三大商行有股份,或参与了叶畅的各个产业。剩余有三分之一,虽然与叶畅没有直接利益往来,却也积极参与了新兴的工矿,因此,他们也是不认同李俅的“专利”之政,唯有剩余三分之一,原本是冷眼旁观,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时代,任何冷眼旁观的人,也是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
“大伙都要想明白了,若真闹到国人暴动的地步,谁都脱不了身,此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又不知是谁说道。
话到这个地步,终于,有人提议:“天子无道,可比昌邑,韦相乃托孤之臣,先帝倚如霍光,当行废立之事!”
此话一出,虽然大伙都觉得有些刺耳,却没有人以为不对。
说到底,李俅和皇室,虽然不能说是人心尽失,可在李亨之乱之后,已经得不到诸臣与百姓的信任。
“欲立何人?”有人问道。
“唯有卫王方可决之,当请卫王回长安主持大事。”又有人道。
这一次大半人都用白眼去看这说话者,叶畅若想行废立之事,怎么会远避泰陵?他分明就是不愿担这个名声,所以才会脱身事外,当然,如果众人行事,不让他满意的话,他会不会跳回场内就很难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几个人选,都是李隆基孙辈人物,而且都是挑那种才几岁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孩童。眼见人选渐明,独孤明却一直不出声,韦见素心知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叶畅意见的代理人,故此问道:“独孤驸马乃是宗亲,又是宿臣,为何一语不发?”
“我在想十几二十年后,是不是还会闹这么一回。”独孤明道。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
哪怕他们挑的人选再年幼,十几二十年后,终究还是会成年,成年亲政之后,也终究会想法子收拢权力,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都人骚乱?
可以说,只要皇帝与叶畅之间,存在权力的争夺,这种事情,就不可避免。
“以独孤公之意,当取何人为帝?”韦见素见此情形,懒得再猜,径直问道。
“何人为帝?自然该是先帝血脉。”独孤明道。
“先帝血脉……你是说……”
独孤明所说的人选,当然不是群臣开始提出的那几个,韦见素与群臣首先想到的,是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与建宁王受李亨所牵连,被废为庶人,虽然在李隆基诸孙中最为出色,结果却失去了继承权。
“寿安公主岂非先帝血脉?”独孤明奋声说道:“除了寿安公主,谁还堪为帝?”
此语一出,众人齐皆变色:“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寿安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是李隆基的血脉,但是,她是女子之身,如何能当皇帝?
皇帝又称天子,天子天子,天的儿子才是!
“怎么,汝等觉得不合适?”独孤明却是目光炯炯:“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一句话又将众人噎了回去,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武则天,以后宫嫔妃之身,尚可为大唐天子,甚至以周代唐,那么,身为李姓之女的寿安,为什么不能当女皇帝?
寿安若为女帝,叶畅要是再有什么意见,那是他们夫妻之事,至少不会发作到群臣身上。
“这样的话,卫王可以为辅政王,与陛下并为二圣,则天下大定,中外皆安。”独孤明又道:“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脑洞大开,不知是该觉得豁然开朗,还是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之后,韦见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外臣可决之,当由宗室自决。”
群臣眼前一亮,他们也都不想当这个开先河的人物,这种事情,让皇族宗室自己去定,那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目光在李姓宗室身上转来转去,李姓宗室则个个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李姓宗室真不希望被推上前台,五年之前,李亨杀过一遍,然后安禄山又杀一遍,再后来,安禄山与史思明在长安城中争斗时,将少数残余又杀过一遍。故此,李姓宗室如今还在的,十不存一,否则这天子之位,也轮不到李俅。
他们能从屠刀之下幸存,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技巧,原本是缩头缩脑躲在人后,如今被推到前台,一个个都是满头冷汗。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他们却再也回避不得。
“不可耽搁,速速议定此事,以平息民愤。”这个时候,韦见素就积极起来。
“你们……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之辈!”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一个宗室挺身站出,义愤填膺地骂道:“独孤明,你为李家女婿,身居高位,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议?”
独孤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是如此,我便举你为帝,如何?”
那宗室面色顿时垮了下来:“你……你……”
“如今宗室凋零,正需要你这样忠义知恩之辈来力挽狂澜,你不挺身而出,那谁来担此大任?”
那宗室方才的勇气顿时全部消褪,他看了看自己的同族,在场的宗室二十余人,一个个都不与他目光相对。他长叹了一声:“既是如此,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此事非我们这几个宗室可定……”
“既是如此,那就请宗正将人召集,共推一人为帝吧。”独孤明淡淡地道。
虽然看起来有些儿戏,但这种情形之下,岂有更好的选择?今日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是儿戏,也要做得十足,故此宗正无奈,真遣人去召宗室。
李唐宗室被杀戮数遍,所剩不多,即使召齐,也不过百余人。他们得知群臣所议,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心里反而暗骂,原本他们身在事外,就是宗正把他们拉来,不得不介入其中。
见众人又欲拖延,独孤明厉声道:“诸位,如今数十万百姓,围住皇宫,稍有拖延,就是民变之乱。当初周厉王无道,至有国人暴动,国人冲入宫中,劫杀宗室,血流飘杵,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不决断,民愤失控,长安城中难保不会再成血海,到那时,在座诸位,几人能活?”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诸宗室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宗室密议,群臣自然不参与,一个个都出了大殿,在外等候结果。好半天之后,里面传来哭声,众人便知,事情定了。
很快就见内中抬出几具尸体,出来的宗室也一个个面色肃穆。
“如何,结果如何?”这个时候,韦见素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道。
“经宗室共议,愿奉寿安公主为至尊……”
听得宗正如此说,韦见素吁了口气,这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过还没有等他开口,宗正又道:“只是寿安公主之嫡子,必须改姓李,以续先帝之嗣!”
韦见素听得这里,觉得这个条件算不得什么,便看向独孤明。独孤明却是冷笑了两声:“此事岂可由我等来定?”
“若是这个条件都不同意,我等但请一死。”宗正面无表情地道。
“独孤公……”
“不必多说,他们要弄明白一件事情,如今是姓李的求着寿安殿下登基继位,而不是寿安殿下求着他们。”独孤明冷笑:“卫王仁厚,你们若是自觉一些,卫王心念于此,必不会薄待。反之,卫王岂是受人威胁之辈?”
宗正默然无语,方才那个条件,也只是他做的最后努力罢了。如今独孤明图穷匕见,将他们最后的幻想也击破,除了默然,他也再无别法可想。
这边商议已定,那边皇宫之中,还在苦苦等候群臣来援。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却是除了小猫三两只之外,一个重臣都没有来。不过到得傍晚时候,却听得围在宫外的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然后,在宫墙之上观望的太监满脸喜色地回来:“圣人,大喜,大喜,那些乱民开始散去了!”
“什么,果真?”李俅得知此消息,还不敢相信。
这么久一个重臣都没有过来,他早就绝望,只以为今日就是自己的末日,现在突然得知乱民散去,干脆爬上了墙,自己向外望去。
果然,宫墙之外,原本聚拢的百姓,现在正在散去,不过他们人虽散,口中却是欢呼连连,仿佛发生了什么大喜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李俅满心疑惑地想,然后又咬牙切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朕算记着了,这些乱民,朕终要与他们彻底算这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