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同泰元年四月,国主陇遣使大雍,纳贡称臣,宛转求和,以重金求赎。
——《南朝楚史·楚炀王传》
我半夜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醒,等我恼怒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小顺子喜津津地捧着一笼热腾腾的桂花糕献宝,我惊讶之余问他从哪里弄到的,毕竟这可是南楚最有名的糕饼店“桂香坊”的拿手绝活啊。拿了一块咬了一口,香甜酥软,入口即化,我满足的问道:“从哪里买的?以后可要常去光顾呢。”
小顺子脸色一变,一脸的神色惨淡,我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小顺子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实情,原来他想了半天,最后决定随便找个大雍的美食代替,谁知道一出门就听说南楚的使节已经到了长安,他连夜到驿馆探听,原本想看看有没有不利于我的事情,谁知使团带了桂香坊的两个师傅过来,正好做了两笼最出名的桂花糕,准备送到被软禁的国主赵嘉和长乐公主那里,或许他们是想讨好长乐公主,以求谈和成功,但是却便宜了小顺子,他用了偷天换日的手法,把其中刚做好的一笼桂花糕偷了出来。
我差点昏了过去,不知道丢了桂花糕的南楚使团会不会报官,转念一想,还是赶快消灭证据吧,狼吞虎咽地和小顺子平分了一笼桂花糕,这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小顺子便溜走了。我刚想多睡一会儿,小顺子又来禀报道:“公子,南楚正使陆灿求见。”
我心中一动,这个我曾经的学生为何来求见我呢,他不是应该对我不屑一顾么,毕竟我已经是南楚的叛逆了。我疑惑的向小顺子求教,小顺子哭笑不得地道:“公子,如今你是雍王殿下的亲信,这谈和之事,殿下至少可以做四分主,若想从殿下这里着手,公子你不就是最好的人选,虽然都是战败求和,但是能够多得一分好处,对南楚也是有利的呀。”
我坐起身来,接过小顺子递过来的外衣,一边着衣一边想该如何解决,本来我想着“相见争如不见”,并不准备接见陆灿的,可是他若是为了谈和之事四处游说,那么自己若不给他机会就未免有些过分,无论如何自己曾是南楚臣子,现在又是雍王属下,若是自己婉辞,那么在外人看来就会以为雍王殿下无心和议,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我就不能随意处置了。走动了几步,觉得今天身体不错,会客应该没有问题,我便说道:“请陆将军到花厅见我,现在天色还早,叫人将早饭送到花厅,多准备一些,就说我请陆将军用饭。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派人去问问殿下的意思,要不要接见南楚的使者,议和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苟廉应该比较明白,若是殿下不便前来,就请苟兄前来作陪,也好探探南楚的底线。小顺子,陆灿是一个人来的么?”
小顺子答道:“公子,陆将军带了一个青年,那人相貌不俗,应该是才智过人之辈。”
我微微一笑道:“也好,陆灿毕竟年轻,若是他独自前来,我倒怀疑他不过是私自来见我,既有人相陪,那就是公事为主了,好了,去请他们进来吧。”
陆灿静静的立在雍王府门前,二十二岁的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是多年军旅生涯让他比同龄者显得成熟,他的相貌粗豪,有些不似江南人物,但是只见他双目中神光隐隐,气质豪勇中带着儒雅,就知道这个少年将军乃是文武双全的奇才。站在他身后半步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方巾儒冠,清秀文雅,举止之间,别有一种风仪,令人生出乐于接近的感觉。
这个青年望着神色淡然的陆灿,心中波涛汹涌。他叫杨秀,原是蜀国人,蜀国灭亡的时候,他还游学在外,在南楚占领蜀中的时候,他返回故乡,蜀中在陆侯治理下十分平静,虽然有锦绣盟肆虐,但是他们也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杨秀在家中过得日子十分平静,两年半前,他的一个堂兄因为参与了刺杀陆侯的行动被判罪,杨秀也被牵连下狱,负责审理的正是陆侯独子陆灿,这个少年将军办起事情来明快果决,而且合乎情理,杨秀很快就被无罪释放,而且陆灿见他气度才华都有过人之处,亲自上门请他做自己的参军。杨秀不是迂腐的人,他没有在蜀国取得过功名,为南楚效力也不算是失节,跟从陆灿之后,他越发觉得这个青年将军的过人之处,陆灿年纪虽轻,但战阵运筹,兵法谋略都是超人一等,雍王突袭南楚的时候,陆侯带兵回援,东川庆王趁机兵压蜀中边境,陆灿带兵迎敌,两军数次交锋,陆灿苦练的精兵竟然挫败了大雍的雄兵,迫使庆王退兵,保证了南楚不会两面受敌。虽然因为建业失陷,陆灿的功绩没有被公开,但是南楚军中已经隐隐将陆灿当成了德亲王赵珏的继承人。更让杨秀叹服的是,陆灿虽然出身武将世家,也不会写诗作文,但是对于经史颇有独到的见解,每每谈论起史上将帅胜败之道,如数家珍,就是自己有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陆灿的见识广博。
前些日子,杨秀忍不住问陆灿,是谁能够把陆灿这样的武将子弟教得精通文史,陆灿却是沉默不语,不料昨日刚刚到大雍,递上国书,今日陆灿就带着自己来拜会那个久闻其名的江哲。杨秀虽然知道江哲这个人,但是并没有把他看得很重,不过是一个投降了大雍的南楚才子,若不是前些日子的刺杀一事沸沸扬扬,让他留了心,他还不会注意到江哲的存在呢。知道昨日他才知道原来江哲竟然就是陆灿的恩师。他到现在还记得昨日夜里,银灯下,陆灿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淡淡说道:“我自幼顽劣,每日里不是爬墙上树,就是耍枪弄棒,再不然就是去和那些街上的青皮打架,父亲不愿看我这样不学无术,就请了西席来教我,我仗着拳头硬,打跑了好几个西席,江先生就是第四个西席,我原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可是他一来就对我说,他也不过是混碗饭吃,反正我若是打跑了他,我父亲还要请新的来,我若是肯和他妥协,他就让我们两个都好过。”
说到这里,陆灿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说道:“江先生说,只要我每天上午在书房里面呆着,下午随便我去干什么,他不会给我留过多的功课,而且还会帮我瞒哄父亲。我当时答应了,可是没几天我就后悔了,每天上午我闷在书房里,就看着江先生看书看的津津有味,也不理会我,可是若是反悔未免太丢面子,后来我只好求江先生想个法子让我消磨时间。江先生便说,既然这样,不妨给我讲讲书,我虽然觉得无聊,可是总比一个人闷着强,可是没想到江先生真是才华绝世,他不会让我被那些四书五经,也不会要我写诗作文,他说我是世家子弟,又不用去参加科举,学那些没有用处,他先是给我讲论语,一本别人说来枯燥无味的论语,被他讲得妙趣横生,然后他就给我讲史书,他也不给我讲原文,只是把那些史实像故事一样讲给我听,还夹杂了很多他自己的见解和一些野史上的事情,从那以后,我每天上午都在听他讲故事,后来他看我更喜欢用兵打仗,又给我讲兵法、战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他明明不比我大几岁,可惜我那时候太贪玩,不明白先生的教诲是多么珍贵,直到后来我领兵作战,才知道先生教给我的东西有多重要,可惜却已经没有机会再向先生请教了。杨秀,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我的恩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他已经归顺大雍,日后难免沙场相见,你富于计谋,将来是要做他的对手的,我一个人必然不行,你要把握机会好好了解他,若不了解自己的敌人,那么就没有必胜的把握。”
杨秀越想越是心情彭湃,他很想看看这个自己十分尊敬的少年将军那样敬重尊敬的恩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所以等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担心江哲不肯接见他们。
幸好过了一段时间,一个青年侍卫过来行礼道:“陆将军,司马大人在寒园接见将军,大人重伤初愈,不便出迎,特遣呼延寿前来迎接。”
陆灿看了青年侍卫一眼,只见这人相貌质朴,但是双目寒光四射,一双手掌又宽又大,指节突出,虬筋纠结,必然是修炼外功之人,而他行动之间却是点尘不惊,可见火候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再看这人周身上下杀气隐隐,身姿挺拔,这一定是久在军中的勇士,雍王让这样的人做恩师的侍卫,可见他对恩师的看重。心里想着,陆灿微笑道:“麻烦呼延侍卫带路。”
两人跟着呼延寿走了半天,才到了一处幽静深远的园林,看到园门上的匾额,陆灿知道自己终于可见见到江哲了。呼延寿和园门前守卫的四名同僚打了一个招呼,引着两人走进寒园。一走进寒园,陆灿就觉得心中大震,虽然没有看到,可是他隐隐能够觉察到园中所有关键位置都有人藏伏,虽然见不到人,但是只凭着那种凝厚的杀气,就知道这里的侍卫都至少和呼延寿水准不相上下。看来雍王对恩师的器重是无以伦比的。
两人被请进花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那里的江哲和站在江哲身后的小顺子。
杨秀大胆的看去,就在桌旁坐着一个相貌消瘦苍白的青年,他穿着一件淡青的长袍,头发只用一根发簪和一条雪白的丝巾束住。他就那样闲散的坐着,神色平和,若非是见他形容憔悴,绝不会想到他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不久。杨秀心里叹服,他原以为江哲既然刚才南楚刺客手中逃生,那么对于陆灿不免会冷淡非常,他不知刺杀江哲成功的另有其人,真相早已经被人隐藏起来,就是雍王对外也是说江哲是被南楚刺客刺杀成重伤的,毕竟没有人愿意将大雍的内部纷争暴露在外面。所以江哲并没有对南楚虽然灰心失望,但是并没有十分痛恨。
我看了陆灿一眼,他比起上次见面更显得沉稳,想必是独当一面之后成熟了许多吧,我站起身,笑道:“小侯爷,多日不见,你越发雄壮了。”
陆灿一看到我就愣住了,听到我说话才醒觉过来,连忙上前下拜道:“弟子拜见恩师。”语气竟然有了哽咽,我知道他是见我形容如此而伤心,就是我自己在铜镜之中看了自己都觉得有些脱形,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求呢,反正最多一年半载我就能恢复健康。
我抬起手道:“小侯爷快起来,不,你如今也已经是南楚的大将了,我该叫你陆将军,哲不过曾经做过将军几日的西席,怎敢当师徒的称呼。”
陆灿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淡淡道:“弟子当年顽劣,不知道恩师教诲的重要,如今已然是追悔莫及了,还请恩师不必推诿,弟子不会凭着师徒名分求恩师做非常之事。”
我微微苦笑道:“你性子还是这样直率,罢了,我也不想和你争辩,起来吧,我还没有用餐,你陪我一下吧,这位是?”我看向杨秀。
陆灿站起身道:“这是弟子麾下的参军杨秀。”
杨秀上前行礼道:“久闻江大人声名远扬,下官拜见。”
我想要上前搀扶,但是只觉的心口一痛,只得皱皱眉道:“请恕下官不便还礼。杨参军也请入席。”
杨秀只见江哲额上竟然有了冷汗,连忙道:“大人身体不便,不需多礼。”
我们三人坐下,小顺子亲自端了三碗粥上来,我笑道:“这些粥都是精心做的药膳,里面加了滋补的药物,两位不妨尝尝。”
陆灿站起身接过小顺子递过来的碗,他可是知道的,前些日子这个李顺在长江渡口击杀毒手邪心,毒手邪心在投靠德亲王隐姓埋名之前就是南楚有数的高手,这次更是在雍王府里行刺“成功”,更是转战千里,逃出大雍,声名扶摇直上,不料就在月夜长江岸边,被这个少年所杀,一夜之间,李顺之名传遍天下,所以陆灿不敢怠慢。
林秀也是同样站起接过粥碗,他不由看了江哲一眼,这个瘦弱的青年有什么奇特之处,竟然让这等高手甘心为奴,做着下人的事情呢?
我见他们这般拘束,不由一笑,道:“这次听说陆灿你是南楚正使,想必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陆灿神色有些赧然,但很快就恢复平常,恭恭敬敬地道:“南楚虽然战败,但是如今新君已立,上下齐心,兵马齐备,所以这次虽然称臣求和,但是希望大雍不要过分索取金帛,并且希望能够赎回太上国主和文武百官,只是此事虚得大雍军方首肯才有可能,雍王殿下更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弟子虚得知道殿下的意思。”
我淡淡道:“谈和之事自有朝中大臣主持,雍王殿下的心意又有谁敢揣测,再说陛下又没有为难南楚的意思,你倒是过虑了,这些事情我也不大理会,你这可是找错了门路了。”
陆灿知道江哲这样说只是托词,正要继续劝说,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怎么说找错了门路呢,若非陆将军先来求见你,本王是断不会让南楚轻松自在的。”
说着,李贽带着苟廉走了进来。陆灿和杨秀都起来施礼。李贽笑道:“陆将军,本王曾经跟令尊陆公有过一面之缘,早听说陆公膝下有虎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那三弟写信来说陆将军用兵如神,他可是佩服得很。”
陆灿沉稳地道:“小将不过是假父亲余威,雍王殿下才是天下用兵大家,萤火之光怎敢与皓月争辉。”
李贽坐了下来,沉着地道:“两国修好,本王也知道势在必行,但是贵国擅自称帝,不顾臣属的身份,我大雍兴兵讨伐,乃是大义所在,虽然贵国损失惨重,但是理应割地赔款,至于赎回俘虏之事,本王并无意见,只是贵国想付出多少赎金呢?”
陆灿正容道:“南楚虽然也有理亏之处,但是贵客齐王先兴兵犯境也是事实,殿下攻占建业,掳走我国君臣,更加夺走金帛无数,如今我国上下一心,若是贵国还想欺凌,我们虽然国小力弱,也要反抗到底,南楚大雍虽是君臣,也是姻亲,贵国久有侵占之意,如今我们虽然屈膝求和,但是也不能容许贵国予取予求,我国新君已经登基,先国主已是平民之身,若是贵国想要留下就请便,先国主与贵国长乐公主乃是夫妻,女婿依附岳父而活,也是理所当然。”
李贽目光一亮,笑道:“说得好,果然是年少英杰,南楚奇才何其多也。本王佩服。”然后意味深长地道:“事情也是可以商量的,本王虽然不能作主,但是也不会为难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