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人!狼嚎声中,谢映登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质上有什么分别,老实说,在此之前长城上的守护者们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们见到过被狼骑袭击后废弃的村庄,但那都是在屠杀与劫掠发生之后,不会给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况且这个时候,中原内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残暴闻名,如喜欢将俘虏心肝挖出来的张金称和朱璨。
但无论张金称也好,朱璨也罢,他们的暴虐只是局限于个人,并且很多情况下杀人只是为了立威。而长城下的那些来犯者,具体的说是追随始必与骨托鲁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韦人等诸多蛮族,从上到下,却都秉着一种虔诚地心态将被征服者当做祭品杀死。在他们所有人眼里,被征服者不是同类,而是可随意宰杀的牛羊和牲畜。
他们不是同类。同类和同类之间,即便有杀戮,也不会进行得如此虔诚和自然。从没有过任何时刻,大伙如现在这样理解李旭坚守长城的理由。他不是执拗,也不是沽名钓誉。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一放突厥人入关,将不仅仅是几家几姓的灾难,而是整个中原的彻底毁灭。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梦。祭祀大典什么时间结束的,谢映登无法确定了。敌人什么开始进攻的,谢映登也无法确定。他只记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让敌人登上城头,不管对方冲上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个祭典的人也差不多,当突厥人刚刚靠近城墙,他们立刻举起兵器从烽火台上冲向了临近的垛口。左司马时德方几次劝告客人们不必以身犯险,先由博陵军与河东军应付敌军的攻击,却没有肯听。大伙都被祭坛上的血腥气吹晕了头,或者大伙都被血腥的祭典唤醒了内心深处某些已经遗忘了东西。他们肩并着肩膀,举着钢刀长槊一阵乱砍乱捅,很快便将狼骑的第一波攻击打了下去。
“诸位将军请注意安全,来援的弟兄们不可群龙无首!”瞅准机会,时德方再次苦劝。突厥刚才在祭祀结束后只是进行了一次试探性进攻。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而任何一位援军将领的过早阵亡,都会极大地破坏守军的士气与团结。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坛上!”韩建紘抹了把脸上的血,很不给面子的回答。他的话几乎代表了众豪杰们的共同想法,无数人轰然以应。
“老子临死之前也会拉几个垫背的!”“想进长城,除非老子带来的人全死光了!”群雄们七嘴八舌附和着,借此掩盖内心深处的慌乱于不安。他们都自诩是手下结果过无数条性命的人,但今天,他们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杀戮的恐惧。
“狼骑据说有将近二十万,还有很多被骨托鲁骗来的其他部族武士。”时德方急得直挠头,“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诸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来的弟兄们交给谁来带。骨托鲁的心腹嫡系还没上来,尔等与这些杂兵拼命,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一边说,他一边拼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将协调后来几路援军的苦差交给了他,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出了事,导致自己受到主将的责罚。几次示意之后,时德睿终于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几声,带头向大伙呼吁道:“德方说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对兵,将对将,咱们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乐坏了骨托鲁那厮?给此地主人个面子!大伙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将军下了令,再上前杀贼不迟!”
“时当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台上的血腥气熏得脸色煞白,心思却远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伙来了,就要统一号令才是。一味地乱打乱杀,反而会乱了自家阵脚!”
“那咱们就先到烽火台上观战。等李将军下了令再说!”众豪杰陆续恢复了理智,哑着嗓子回答道。
刚才大伙并非刻意扫时德方的颜面,而是敌军的举止实在太骇人,你甚至不能仅仅用残暴二字形容他们的作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萨满眼里,用活人的鲜血献祭绝非残暴。那只是他们习惯和传统一部分。但无论是来自中原的时德睿,还是来自塞上的刘季真与上官碧,他们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传统。
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换了个攻击方向。他们尽量远离守军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成群结队地绕向山谷底部那段临时修补好的城墙和城墙上用巨木钉死的大门。一边跑,他们一边重复吟唱有关狼和猎物的赞歌,仿佛这样就可以无视城头上冰雹般打下来的羽箭。
守军在时德方的统一指挥下,开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压制。大批大批的进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颈,一箭夺命。有人则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着伤口在草地上打滚。葱茏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红色,湿滑无比。后继者却无视脚下的泥泞与身边的哀鸣,唱着歌,前仆后继。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死亡忽然变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兴趣高昂,宛若在赶着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帐篷……”他们用歌声宣布自己的到来,宣布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尔有人被城墙上投下的石块或者滚木砸中,歌声里边立刻夹杂上了长嚎。但整个歌声的节奏是不变的。几十人的临终哀鸣,压不住成千上万狂热者的高歌,反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和音,就像浑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啊——啊,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猎者,呜呜——嗷嗷嗷——”
踏着同伴的尸体与血迹,第一批疯狂的部族武士终于靠近了黄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门。那座城门和附近的城墙都是涿郡太守崔潜赶在去年上冻之前抢修出来的,无论高度和坚固程度都远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这段城墙和城门,大队的狼骑就可以沿着山谷向长城内渗透,比起与守护者逐个争夺城墙垛口和烽火台来,可谓事半功倍。
那是长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来,守军更是早有准备。很快,城墙后几座由巨木搭建起来的箭塔便做出了反应,四尺多长的破甲锥带着风声,一支接一支地从箭塔后射下来,每一支几乎都能放倒一名进攻者。城门上的垛口后也有人探出了身体,将巨大的钉拍成排地砸落。束缚于钉拍后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紧跟着是重物集中肉体的闷响。随后钉拍被守护者们迅速拉起来,瞅准时机后再迅速丢下。
防守方的招数花样百出,攻击方的手段却乏善可陈。除了不断向城头射箭之外,无论是狼骑还是追随狼骑前来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当的办法为城门附近的袍泽提供支持。而长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强风,又让仰射的羽箭十有八九无法命中目标。
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城者和守护者渐渐都开始麻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先前的花样,不断地试图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山谷中的尸骸慢慢多了起来,木制的城门也迅速变成了暗红色。黄花豁子这一段城墙原来被山洪冲毁过,地势北高南低。阵亡者的血水缓缓汇聚成溪流,缓缓地沿着城门与地面的缝隙向城内流淌。
“照这样下去,骨托鲁三年也打不过长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杰们见城门处战斗激烈,兴奋得又跃跃欲试。
“那不见得,第一次他们四下攻击,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门附近!”谢映登眼神凝重,沉声反驳。
第一波攻击,骨托鲁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价。第二波攻击发起时,狼骑便找到了重点进攻目标。
第三波攻击很快就会开始,先前试探中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为了给下一次进攻做铺垫。每一次,狼骑都会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拿出更有效的进攻手段。而骨托鲁麾下有近四十万将士,照这种进步速度……
况且,希望南下抢掠的牧人何止四十万。谢映登清醒地记得刘季真说过,他们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蛮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会不会崛起比突厥人还野蛮的民族?谢映登无法确定这一点,风声中,依稀回荡着劫掠者们的长歌。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万里长城外,苍狼的子孙唱着战歌,前仆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