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牵住他的手的时候,李宣棠觉得自己身体很冰很凉,好像骨头都在发冷。府里的下人都不敢说话,他走过的地方是一排又一排的跪倒的仆役。
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他就藏在屏风后面,阿娘和父亲在谈话,并未刻意压制声音,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被自己听到。
阿娘一直都在哭,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哭出声音,因为这有违规矩。父亲的声音很浑重,就像他本人一样。
“不过是权宜之计,没什么好担忧的。”他叹息了一声,话里有罕见的无奈和疲倦,“素娘,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何必如此。”
烛火摇曳,他清清楚楚的听到父亲的话。
“生在鼎食之家,便要有能力去承担这样的命数。”
“熬的过来,才是我李家的儿郎。”
李宣棠慢慢地从屏风里走出来,阿娘眼里蓄着泪,复又将仓皇伸出的想要牵住他的手缩了回去。父亲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道:“正源先生教导的话,你可记下了?”
李宣棠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答什么,他知道父亲想听什么。但是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话就是蹦不出来。
自他记事起,就很少出现在阳光下。
阿娘会经常来陪他,小的时候他很粘着阿娘,时常耍赖不肯写先生布下的枯燥课业。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娘便不再出现了。他守着小窗,从天亮看到天黑,也看不到想见的人。最常见的,是各种各样的夫子,教导他学问,譬如正源。
他并不笨,但是开口说话很晚,五六岁的时候还有些口吃。
孩子心性总爱胡思乱想,他甚至一直猜自己是父亲的私生子,或者自己的娘亲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妾,但是事实却很可笑。他是父亲的嫡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而阿娘则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府中有媵妾,但父亲一直很敬重阿娘,与她感情甚笃。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
可惜,偏巧他生的时局不好。他听说他的名字是皇帝钦赐,择了一个“棣”字,意指皇族元氏与李氏亲如兄弟。这样的名字叫父亲很惶恐,所以才刚满月,父亲便给他取了另外一个名字,当做是及冠的字。
“宣棠”二字,杀尽“棣”字的锋芒。
父亲的胞妹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但是这位皇后娘娘并不得自己夫婿喜欢,她生下的太子经常遭遇暗杀投毒,活的很艰难。
皇后的背后是李家,李家不能倒,千千万万的人张大着嘴巴等着李家的甘霖活下去。所以,皇后与太子自然不能倒。
七岁这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又被下了暗毒,这场毒来的凶险异常,险险救回来一条命。太医说,太子的身体实在遭不住任何毒害了。这样的情景下,父亲把自己锁在屋中数日,最后,决定让他代替太子表哥进宫一段时日。当然不是自此代替,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狸猫换太子。只是太子那边实在拖不得了,宫里的人眼睛毒的跟什么一样,除了借进宫探望的名义换太子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可行的法子。
便是真的被发现了,也可谎称是太子与堂弟一时心血来潮,这场交换也能变成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玩的一场拙劣游戏。
李宣棠沉默了一阵,而后静静垂首答:“都记下了。”
回忆戛然而止,阿娘将他送到后门,那里有父亲准备好的马车。他似乎能感觉阿娘一路上都在哭,很压抑的哭。
本就不长的路终有走完的一刻,李夫人为他披好斗篷,不让风窜进去。李宣棠沉默着低着头,李夫人仔细梳理着他鬓间绒发:“棠儿,你万万要珍重。终归是娘......对不住你。”
一颗眼泪滴到李宣棠的眼睛上,就像是他流下泪来的眼泪。他伸出手,很小,却布满习字留下的薄茧。他擦去李夫人脸上的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从前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跟阿娘说,但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夫人感受的到自己孩子手中的温热,她鼻子一酸,世上怎会有他们这样的父母,生了孩子,却一门心思的想将他送进蛇窝里。
外头的李大人远远地看了这头一眼,沉默的转过身子,没有催促。李夫人擦去自己的眼泪,将袖子里的槐花糕掏出来,递给他。
李夫人尽力使自己笑出来:“你从前总想要这个,如今,可算是能吃个够了。”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牛皮纸包,干涩的喉咙里缓缓吐出两个字:“阿娘......”像是黄鹂一样软的稚儿音色。
李夫人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娘在这儿。”李宣棠扬起嘴角,他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李夫人,他将牛皮纸包塞进自己怀里,对她道:“阿娘,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同你一起做槐花糕。
还没等她应答,李宣棠便转身向外走去,大股的风朝他眼睛里灌,他不敢哭,可也没有勇气回头。
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太子被保护的那样好,却还是被暗害到险些致死。如果他很幸运的替换的很好,会不会,父亲就让他这样一直替代下去呢?一直替代到,太子有能力掌握大权那天。
他不敢深想。
坐在马车上,他紧紧捏着阿娘给的槐花糕。从记事起,他从未出过府门,以前逃着骗着也想出去看看,现在真的出来了,却还是这样见不得人。
车马一路颠簸,车帘用的是蜀锦,蜀锦上的云纹很好看,不知道耗费了绣娘多少个日夜。窗上悬的金玲叮叮咚咚的撞着,穗子摇晃,几缕绳缠在一起,他伸手去解,解了半天也分不明白。后来,他就索性歪着头,盯着那些穗子发呆。
摇摇晃晃的马车到了一处地方,突然就停下了,且停的毫无征兆。
李宣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并非什么突发状况,只是李自的车马与官道上另一对人遇上了。这是通向荀雀门的官道,容不下大队人马进出,两批人只能一个一个过。
他们这头是要进门,迎面而来的那堆人是刚出宫。
帘外的李自还算是沉着,很客气的与来者寒暄:“陈公子,别来无恙。”
“李公安好。”被叫做陈公子的人微微一笑,“李公这是要进宫探望皇后娘娘?”
李宣棠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个陈公子明明声量不大,甚至懒懒散散的,却无端的听得人心里发慌。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身上发了虚汗。
“倒是让郎君见笑了,皇后思念自家小侄,我便带着他进宫探望,叙叙家常。”
对方却像是起了兴致:“这么说,轿子里坐的正是李家的小公子?”
李自点点头,道:“犬子愚钝,见到生人怕失了分寸,来日,我定当亲自携他登门拜访公子。”
陈翛笑了笑,像是心情不错,“既是如此,我便不搅扰李公了。”他拉住缰绳,加紧马腹自行让道。手下的人也都纷纷让开官道,李自的马车先一步走过,车轮吱呀呀地滚过。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知被什么鼓动,李宣棠轻轻撩开了帘子一角,想要看看这位“郎君”。他撩开帘子一角,很小心的窥看。
隐约可见棕褐色的马背,上面拴着辔绳,铁质圆环泛着冷光,入眼有一双黑色的长靴,上面还有泥渍。往上去,瞧见的是一角衣襟,姜汁色团纹的锦袍。
李宣棠正看得入神,一道黑色的影子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帘子瞬间便被一把剑鞘抵住了。车窗上的金铃嘤嘤颤动,嗡鸣回声。
他惊的倒吸一口冷气,堪堪缩回了手。
马车越行越远,陈翛收回剑鞘,他飞速地扫了一眼远去的余影,垂眸短促地笑了一声,哒哒的马蹄声在宫道上回响。
周隶低眉,用余光扫了一眼后方:“大人不觉得可疑?”
陈翛拉住缰绳,将马头调转一个方向,“如今李氏过的艰难,也难怪李自会出此下策,进了宫,他家那小公子怕是不得善终,活不长的人何必去揣度?”
周隶沉默了一阵,而后道:“大人这是不打算阻止了?”
陈翛漫不经心地绕着缰绳,像是不大上心此事,“李自与我们没什么厉害关系,我不必去招惹他,也懒得招惹他。”
这头,李宣棠心脏仍跳的飞快。外头由僻静逐渐变成熙攘,李自停下车马,缓缓踱步到马车边,轻声道:“方才与爹说话的人,日后你要万分当心。入了东宫金殿,有一个刘成山,你也要多留心,可都记下了?”
李宣棠哑着喉咙:“他是谁?”
李自沉吟片刻,而后道:“那是新晋的刑部尚书,许相手底下的人,若我没记岔,今岁当是十九。此子不凡,绝非池中之物。”
李宣棠沉默了片刻,他想问的其实是他的名姓,而非官籍。李自没有与他细说,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垂下眼:“记下了。”
此官道是通向荀雀门的正道,在拐弯处设有一个小门,平日里宫人们外出采买出皆由此进出。小门通向郦安西市,人多热闹。
按照一早计划好的,宫内宫外两批人的马车会在闹市里相聚。太子藏在外出采买的马车里,等到了地点,一对堂兄弟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个位子。
皇后儿时就喜欢小食,这点几乎得了宫中人的默认。李自进宫之前时常会到西市买些胡人的甜食带进去,因而以李家的车马并未引起巡视之人的怀疑和检阅。
车马渐渐驶入西市,李自吩咐手下人去买东西,自己则站在马车旁边,一脸肃容,心情算不上太好。
没过多久,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李宣棠紧紧攥住衣角。帘子被拉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
眼前一明一暗,小小的车厢里就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有脱不掉的药香味。
来者解下斗篷,从脖子上解下一块雕花玉璧,穗子摇晃,一看就知道并非凡物。李宣棠呆愣愣地看着对方的动作,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太子元均仔细的将玉璧收拢好,挂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很弱,但十分温和。
他笑了笑,说:“堂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