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张迈盯住的那户人家,叫做伊本·奈尔沙希,岂止是本城首富而已,在整个喀喇汗王朝来说也是有数的富豪。
下巴儿思的环境,本身是无法诞生大富豪的。不过此地贫困,穷则变,变则通,加之临近边境,有怛罗斯的一些军务活溢出落到下巴儿思,因此养活了许多做生意谋活路的人,其民俗与社会氛围都有利于培养有商业头脑的人,伊本·奈尔沙希就是从下巴儿思走出,以一匹骆驼起家,走俱兰城,慢慢地又将生意做到了怛罗斯、八剌沙衮,最后定居中亚商业重镇疏勒,靠财富积聚、捐献军资成了一个迪赫坎。
他在下巴儿思虽然还有房子,但整个家族其实都已经定居疏勒,这次是带了家人回老家探亲,不料就撞上了唐军进城,可以说真是倒霉透了。
这日他正在打盹,忽然被小儿子吵醒,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进了下巴儿思,一开始他还骂小儿子大惊小怪,后来听说那伙人已经控制了全城出入要道,还有人冲进了莱伊斯府,敏锐的奈尔沙希才有些害怕了,忙对将五个儿子都派出去打探消息。一开始小儿子阿布勒回报说这伙人自称是博格拉汗的人,奈尔沙希才松了口气,阿布勒又说据他分析不大像,只怕是假冒的。
唐军的行动好不神速,等奈尔沙希这样的人反应过来,街道已经戒严,跟着奈尔沙希家的前后偏三个门也都来了士兵站岗,奈尔沙希这才慌了,一边派下人用巨石挡住了大门、后门、偏门,一边将妻女都藏到地窖里去,女人们哭哭啼啼,几个儿子、女婿也手足无措,但直到这时,老奈尔沙希还是弄不明白——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真是博格拉汗的人,还是萨曼的军队吗?”
“只怕都不是。”经常在外面跑跳,也是全家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情的小儿子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说:“看他们的行动,也不像火寻人。”
“那难道是库巴的圣战者?”
“也不像。”
“那是什么人?山林里来的野蛮人?还是沙漠里的强盗?”
“都不像啊。”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说:“他们的纪律看起来比阿尔斯兰大汗的近卫兵还严明呢。”
这让老奈尔沙希更迷糊了。
不久张迈的邀请到了,老奈尔沙希见到了更慌,要想不去,他的小儿子说:“老爹,人家把前后门都堵住了,咱们能躲到哪里去?你不去时,人家还要来请,要是请不动,说不定就用刀剑了,那时候更没好脸色看。若是好事,不用害怕,若是坏事,躲也躲不过。”
老奈尔沙希无奈,道:“那你们谁跟我去。”几个儿子和女婿都面有难色,只有小儿子点头,老奈尔沙希大怒:“养了你们这么久,没一个有用!”只好在小儿子的陪同下去赴宴。
这次张迈请客,是为了向这些富商“借钱”,名之为借,实类于抢,干这种粗活当然要有一副凶恶的脸孔。
张迈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和中亚地区常年在草原沙漠上被风沙刮的人相比,他的面皮实在是白净得有些过分,脸上没有凶相,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文明人,来到这个时代几个月,这种面相还没有彻底转变。他想自己出面,没法让这些商人见面就怕,想来想去,就把自己手下里头长得最凶狠的刘黑虎挑了出来。
刘黑虎是汉人与铁勒人的混血,眉如漆刷脸似墨,嘴唇短得遮不住牙齿外漏,身材又高又胖,尽是横肉,整一头史前怪物一样,当初张迈第一次见到他也吓了一跳,这次却故意挑了他来代替自己“款待”嘉宾。
结果老奈尔沙希等一见到他就吓得两腿发软,刘黑虎大大咧咧地说:“这次是我们灯上城城主设宴,不过忽然有紧急军务来,所以由我刘黑虎代城主来款待各位,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多担待!”
这几句话文辞是张迈教的,但由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恶音毕露,老奈尔沙希等都说:“不敢,不敢。”
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心想:“军务?听这些言辞,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强盗。灯上城?那又是什么地方?从来没听过的。”
六家大户二十个“嘉宾”,个个瑟瑟缩缩,只有阿布勒壮起胆子上来给刘黑虎敬酒,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将军,贵军进城以后,我们都还不知道贵军的旗号呢。”
“旗号?我们是灯上城的将兵。”
阿布勒陪着笑说:“下巴儿思是乡下地方,请恕小人孤陋寡闻,却不知灯上城在哪里?”
刘黑虎豹眼一睁:“你说什么!连灯上城也不知道?”手重重一捶,满桌子的酒菜都跳了起来,汤汁溅了一地:“灯上城就是灯上城!每年阿尔斯兰和博格拉汗都要来进贡的,你们居然不知道!”
这几句话有如惊雷一般,吓得众商人肝胆欲裂,更有一个商人的随从啊的一声,当场吓得口吐白沫,摔倒在地,刘黑虎骂道:“没个鸟胆子!”
张迈在幕后暗暗窃笑:“这次主宴的人选对了!”一边派了军医出去料理那商人随从的手尾事。
由一个樊哙式的大老粗主持的鸿门宴,能是什么好宴席?没吃两杯酒,就发下一张白纸,一家一张,说:“这次我军到了下巴儿思,粮饷不太足,所以我们城主设了这个宴,想向各位筹借点粮饷。各位看看能借出多少,就写上吧。你们放心,我们不会白借了你们的,回头城主会给你们写个借条,城主说的,我们灯上城借钱,有借有还,还有利息。”
白纸发下去后,六家商人都是面面相觑地发愣,刘黑虎叫道:“愣什么,写啊!不会写字的就出声,我们这里有专人帮忙。”
商人们赶紧埋头书写,老奈尔沙希拉了小儿子一下,低声问:“你看写多少好?”
阿布勒附耳过来,低声说:“把咱们在下巴儿思能带走的财产全写上。”
老奈尔沙希微一沉吟,暗暗点头,心想这些人如此做派,虽说是借,等如是抢,他们既围了城,困了府,若要硬来时,还有什么东西保得住的?既然如此,与其做无用的小气,不如干脆全送,落得个人情,因此便写了满满的一纸。
六张纸写完送到幕后,这些商人写的都是阿拉伯文,张迈不懂阿拉伯文,但阿拉伯数字还是看懂的,文字方面则要请教刘岸,张迈在六家赴宴之前已打听过他们的基本情况,知道奈尔沙希为城中首富,资产之雄非其它六家能望项背,这时将六张“捐资表”看了一遍,不得由大赞:“这奈尔沙希家真是商中之豪杰,眼光魄力非其他人所能比。”
老奈尔沙希的这张捐资表上,除了若干金银牛马之外,还有小麦一千五百袋。原来这几十年里中亚军政变动频仍,怛罗斯一会属萨曼,一会又被回纥人夺取,疏勒昨天还是奥古恰尔克汗治下,今天就到了萨图克手里,喀喇汗王朝的阿尔斯兰和博格拉汗也明里暗里互相争雄,当前几大势力虽暂时进入均势期,但谁知道明天会如何?老奈尔沙希目光久远,未雨绸缪,除了疏勒的大本营外,在好几个地方都蓄积有粮食财产作为后路,以备若起战乱多一个躲避的地方,此为“狡兔三窟”之意。下巴儿思是他的老家,也是诸窟之一。
却有一个叫哈木兹的捐得最少,只认捐了一头骆驼,一百斤小麦,文字扭曲歪斜,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舍得,张迈便将这张捐资表退了出去。
刘黑虎拿到后,就按照先前张迈教他地问:“这张玩意儿是谁的?”
哈木兹发抖着回答:“是小人的。”
刘黑虎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朝他扔去,怒道:“你的!你打发叫花子那!来啊,送他回去!派人把他家前前后后看紧了!这人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就将吓得魂不附体的哈木兹当场轰了出去。
其他四家商人暗中捏了一把冷汗,都想:“还好我们没那么吝啬。”
这时刘岸走了出来,骂刘黑虎道:“城主设宴,黑虎你怎可这般没礼貌!”却将那四张“捐资表”都还给了那四户商家,说:“各位的盛情,我代城主谢了,不过这点小款子,我们城主还借不出手。”
最后向老奈尔沙希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张张迈亲笔签名的借据,道:“城主让我感谢老商主的厚爱,此为借据,利息为一分五厘,并返还小麦一百五十袋,其余金银牛马也都返还一成,但这借款仍按全额计算。往后无论是在下巴儿思还是哪里,只要是奈尔沙希家的人,我们灯上城都会加以保护的。”
老奈尔沙希一听松了一口气,躬身谢过接了,心里却也不把这张欠条当真,虽然此次丧失了许多财物,但也换来了平安,反倒是其他四家惶然惊恐,不知如何是好,宴会散了之后,都来问老奈尔沙希:“老商主,你究竟‘借’给了他们多少?”老奈尔沙希道:“我把在下巴儿思的财产全部‘借’给他们了。”
几个商家都感吃惊:“全借了?难道你真认为这伙来历不明的人会还给你不成?”
老奈尔沙希苦笑道:“还不还都无所谓了。不过我们家暂时来说是平安了,你们呢?呵呵,哈木兹的下场,难道还没让你们明白过来?还有,你们真认为自己不借,财产就保得住?”
最后一句话说得众商家面面相觑,在佩服老奈尔沙希的同时也暗自后悔,都想:“咱得赶紧想个办法,求这灯上城主收下我们的财产才好。”
他们走了以后,老奈尔沙希对小儿子道:“你看这伙人是什么来历?”
“来历暂时还看不出。”阿布勒说:“不过我看他们的来头很大,瞧他们今天的言行,断不是普通强盗能有的,甚至就是博格拉汗、阿尔斯兰麾下的大将,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手腕。”
他们家是到过八剌沙衮、疏勒等大地方的人,见过世面,甚至结交过回纥权贵,眼界非屈在下巴儿思的土包子财主可比。
老奈尔沙希微微点头:“不错,虽然还不知道这帮人背后的势力有多大,但有这样的手腕,将来成就一番事业是很有可能的。今天借出的这笔钱,往后说不定真能收回来呢。”
阿布勒说:“老爹,回头我想去求见一下那个城主。”
老奈尔沙希想了一下说:“且等等,下巴儿思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但这里离怛罗斯甚近,忽然被人攻占,塞坎必然会有反应,且看他们如何应对,再定去向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