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两人按钟声换着到了天麻亮,听到天井中有了伙计说话的声音,便不再轮流值守,两人都倒头大睡,海狗子几人也是如此,只有王带喜起得很早,在外面喊了两声,见两人还在睡,便回了屋。直睡到约莫十点多,才起床洗脸,王带喜忙前忙后,打水递帕,等都收拾停当,叫起海狗子三人,沿官道进城。
蓟州,古称渔阳,东面沿着昨日穿过的谷地的尽头就是蓟州所在,南面城墙约两里外便是翠屏山等山丘,梨河从山下流过,北面城墙不足两里远,也是山地,传说黄帝问道广成子的府君山(时名崆峒山)便在此处,西面有一条发源于五名山的小河,沿城墙向南汇入沽水,其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
因自古便是控扼东北方进入华北平原的重镇,明代大力经营,于此设蓟州卫、营州右屯卫、镇朔卫,城墙高大巍峨,整个城池呈八边形,东西两面向外突出,南北平直,城周长九里十三步,连女墙城高三丈五尺,洪武四年包砖,城垛二千零四十个,四角立有角楼,最有特点的是北面无门,东西南三门外建有瓮城,瓮城门侧开,城墙上耸立着高大的箭楼,城外环绕着护城河。
刘民有看着东门上“威远”两个威风凌凌的大字啧啧称赞:“古代城池还真是坚固,这要打下来,得死多少人。”
陈新看着周围形胜,低声自言自语一句:“这地方都能潜越,真有才。”
刘民有看得起劲,没听清楚,回问道:“有什么才?”
陈新一笑:“我说我一表人才,走,入城。”
几人混在一群菜农中走东门入城,瓮城的城门是向北开,六人顺门洞走入,见瓮城后的城墙上,又立有门楼,门楼两侧城墙下还有藏兵洞,但一路所见的士兵,都是身体羸弱,所穿的胖袄也十分破旧,无精打采的或站或蹲,看得陈新暗暗摇头。
走入蓟州的东门大街,青石路面的街道不算宽敞,有几处地方堆了垃圾粪秽等物,蚊蝇乱飞,一股难闻的腐败气味充斥街道,两侧房屋多为两层或单层砖瓦房,底层是店铺,店铺外挂着木牌布幔招牌,路上行人众多,大多衣着朴素,男女都是右衽,男子多戴方巾、网巾、方帽等,胖子那般的妖怪几乎没有。
刘民有掩鼻叹道:“怎么臭成这样,也没个市政部门管管。”
王带喜忙接道:“早上有拉粪车的,过了时辰的就乱倒。”
刘大会也插言:“京师更脏,到处都有干粪堆,冬天冷的时候我们就在干粪堆里面挖个洞,睡在里面就不冷了。”
刘民有胃中一阵抽搐,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摇摇头,把干粪堆的形象从脑海中赶走,问陈新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先吃干粪堆,不是,先吃早饭,然后去买衣服。买好衣服今天就出城去天津。”陈新一指前面挂着“重罗白面蒸饼”布幔的小店。
四个小孩一阵欢呼。六人每人两个蒸饼,刘民有吃起来和后世的馒头差不多,四个小孩倒吃得津津有味,价格比昨日的杂粮烙饼贵得多,一个五文钱。王带喜边吃边对刘民有含糊不清的道:“我好多年没吃过重罗白面了!”
陈新跟店家问衣店鞋店所在,店家建议去城隍庙附近,那里常有集市,店铺众多。
城隍庙在城西北角,六人便一直往西到关帝庙后往北,一路上看到守备府、府厅、以及南街几个牌坊,飞檐斗拱,建造精细,陈刘二人颇觉新奇,倒不觉得累。
到得城隍庙,今日正好有集市,行人接蹱摩肩,热闹非凡,菜农、相士、和尚、光棍各色人等都有,担郎来往叫卖声不绝,庙中正演着昆曲《蕉帕记》,门口有一人在卖筹,里面依依呀呀唱得热闹,倒与原来的农村赶集有点相像。
几人挤在人群中看一杂耍艺人舞弄火叉,只见他毫不用手,只用肩背臂腿,踢挡推接,一杆火叉上下翻飞,碰得几个铁环当当作响,刘民有看得津津有味,这大明朝还是不见得无聊。等看完了,几人当然也不付钱,悄悄溜掉。
寻了一家衣店,海狗子在最前,正要进店,突然侧面走来一人,两人撞到一起,却是一个穿青布衫管家模样的人,那人大怒下一脚踢向海狗子,就听“哎哟”一声。海狗子一个狗爬扑在地上,又两把推开刘二会等人,骂道:“滚开,滚开,别挡道。”
说完转过头去,马上换上献媚的笑脸,对身后一女子道:“夫人里面请。”
那女子衣着华贵,身旁跟着一个丫鬟和一个抱小孩的老妈子。
刘民有正要上前理论,陈新一拉他,用手一指,那女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带刀的士兵,刘民有忙把嘴边的话吞回去,遇到明朝的武装力量,总还是要给点面子。
海狗子还没起身,那老妈子又骂道:“小狗才还不滚快些,撞到我家小少爷便打死你。”
王带喜拉起海狗子,连滚带爬躲到一边,那贵妇轻蔑的看一眼,对管家道:“文管家,我要给宝儿量一套夏衣,不要让旁人进来扰了清净。”又对老妈子道“徐婆,我们走。”
文管家连连点头道:“夫人放心。”说罢便面朝大街,带两个士兵站在门口。
陈新转过头,不让管家看到自己面貌,拉刘民有闪到一旁,只听里面老板娘大声招呼道“严夫人今日可是要给指挥使大人做夏衣,我这里有新到的绢绸料子……”
陈新低声自语一声“严指挥。”随即嘿嘿一笑,对刘民有道:“这算坏人不?做个希望工程如何?”
刘民有讶然道:“当然,不过这可是带刀的坏人,还是算了吧。”
“无妨,反正要买衣服,我们先换一身行头。让刘大会在这里盯着,看他们还去哪里。”
“打劫他们?抢钱?”
“抢带刀的,不是找死么,看到那小孩帽子上的珍珠没?绝对是个好东西。”
……
陈新一身缎质的圆领玉色青边襴衫,头戴六瓣瓜拉帽,脚套松江墩布袜,外穿双脸鞋,腰上系上革带,这一打扮起来,俨然一个翩翩公子。这一套花了一两多银子,刘民有则舍不得花钱,要了一件腰机夏布直身,一套下来用掉六钱银,衣行可没现衣,陈新多给了两钱银子,要了别人订做好的。
陈新买好衣服,一路跟踪先前那伙人跟到一个金店外,街上人来人往,那严夫人和丫鬟进店去看首饰,把门也关了,留下老妈子带小孩和管家在外面守着,两个士兵还是无精打采的。那小孩约三岁大,头上的纱帽上镶了一颗晶莹圆润的东珠,此时下来到处东走西走,老妈子弓着腰跟着,生怕他摔了交。
陈新只留下海狗子,让刘民有带其他三人到南门牌坊等他,刘民有临走的时候颇不放心,陈新再三保证没事,说是锻炼后辈。
等他们走了。陈新观察好旁边一条巷子,那巷子通往另一条街,这头就可以看到那边街上,看毕他把计划又默想一遍,然后摸出刚在鞋店换的一把铜钱,交给海狗子:“你躲在人多处,只管看我,千万不要说话,等一会,若是我跑掉,你就自己去南门牌坊,要是有人追我,我一喊‘钱掉了’,你就把铜钱全部撒出去,还要喊‘捡钱了’,喊大声点,记得没?”
海狗子一脸傻笑接过钱,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懂没,陈新不放心,又让他重复一遍,海狗子说完,又认真的对陈新道:“大哥,我拼了命也不让他们抓到你。”陈新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转身往管家走去。
那管家等得无聊,站在台阶上看远处一个靺鞈戏杂耍,那小孩在杆顶上倒立翻转,惊险非常,管家看得目不转睛,突然脑袋一痛,转头看时,一个衣着光鲜的高大男子站在身前,正要发怒,那人又是一下打在他头上。
“你……你,你为何打我!你可知我是谁?!”管家又惊又怒,指着那公子,便要叫两个士兵帮手殴打。
“你什么你,你一个文管家,我打了便打了。”那公子一边骂,一边作势还要打来。
文管家一听对方叫破自己姓氏,又衣着华贵,摸不清来路,不敢动手,连忙躲开,他是镇朔卫指挥使家的管家,明中期以后卫所制荒废,九边实际都改为镇戍制,这种体制下,卫指挥的好处是还有一点军户军田可以剥削,坏处是地位低下,文官不论,与营兵相比,卫指挥使的地位只与营兵的把总差不多,这蓟州城里他惹不起的人也多的是。
那公子看徐管家躲开,又指着两个士兵道:“严指挥大人叫你们来干什么的?是来听戏看杂耍的?”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听起来这人认识指挥大人,但又没见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奉上笑脸,对陈新点头哈腰。
“你们一个个只顾看杂耍,便让徐婆一人带宝儿少爷,这街上人来人往,要是摔着碰着,更要是被那拍花子的拐跑了,便砍了你等脑袋也不够?若是再被我看到,定然要到严指挥那里告上一状。”
那管家听他连徐婆都知道,哪还敢还嘴,只以为是认识指挥大人的哪家公子。口中连连道:“下次不敢,下次不敢。万望公子高抬贵手,恕在下眼拙,还不知公子是……?”
陈新架子摆足,哼一声“连我都不认识,怎么当得管家。”不去理他,丢下三人,走到徐婆那边,蹲下看着宝儿,笑道:“这可好久没看到严宝儿了,宝儿还记得叫我什么?”
那徐婆刚才听了,也只道是指挥大人的熟人亲戚之类,忙对宝儿道:“宝儿少爷快叫人。”
那小孩哪认得眼前这人,看陈新面貌好看,咯咯笑着就要来摸,陈新让他摸几下,又用头顶两下他胸口,小孩笑得更开心。管家陪着笑站在一旁看。
陈新又跟小孩戏耍几下,有意带着小孩往旁边移几步,引得管家等人都跟到了看不到巷子里面的位置,突然站起来,一把取下小孩的珠帽,笑道:“快叫我,不然我可把你帽子拿走了。”
小孩倒懂不懂,看着陈新咯咯直笑。
“你帽子这么漂亮,还不叫我,我可真拿走了,不还给你了。”陈新拿着帽子一直退到巷子口,躲在墙后,又探出头来对宝儿连做鬼脸,那宝儿高兴得直拍手。管家和两个士兵也一起凑趣,徐婆还在一旁帮腔“少爷还不叫他,他可要拿你帽子了。”
陈新再次躲起来后,等了半响,文管家见那公子还不露头,忽觉不对,连忙跑到巷口,人来人往,哪还有陈新的影子。他呆立一会,惨叫一声一下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