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山上的反旗】
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在美浓国关原地方爆发的两分天下的大战,最终以西军彻底崩溃而告终。一般认为西军总兵力为八万余,而东军为七万余,略逊一筹,然而文献所载数字多有出入,还有认为西军到达战场的总兵力为八万四千,而东军则为八万八千,是东军略占优势的。
不管哪个数字正确,双方兵力相差不大却是事实。然而虽然西军在地理上占有绝对优势,却有几乎半数的部队一直按兵不动,在这种情况下,失败也是情理中事吧。
在关原战场上,战斗打了整整一个上午,参战各部均已疲惫,西军就算战败,应该不难勒束败兵,缓缓退去,寻机再起。只是这种梦想被一个人彻底打破了,此人就是驻扎在松尾山上的中纳言小早川秀秋。
小早川秀秋本出尾张国杉原氏,他的姑母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浅野家当养女,成年后嫁给织田信长麾下一名低级武士木下藤吉郎——也就是后来的太阁丰臣秀吉,而这位姑母就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因为秀吉的发达,杉原氏也跟着沾光,后来还受赐改苗字为木下,秀秋是北政所的兄弟木下家定的第五个儿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北政所领去当了养子,冠上了羽柴的苗字。
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是妻侄,又是从小抱养的孩子,因此没有亲生儿子的秀吉就把秀秋列入了继承人的考量范围。一直等到确定丰臣秀次为继承人以后,秀吉才把秀秋送出去过继给小早川隆景,并在隆景退隐后让秀秋接管了筑前国三十五万七千石的领地。
就因为秀秋曾是丰臣政权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因此石田三成对其期望颇深,关原战前就承诺说,只要打败了德川家康,就让秀秋担任关白,做丰臣秀赖的监护人,在秀赖十六岁成年以前,秀秋可以一直以第一朝臣的身份号令天下。这一承诺相当具有诱惑力,然而奇怪的是,秀秋却在战前秘密然而主动地向家康呈交了效忠书,表示愿为内应。
关原战场上,小早川秀秋一直驻扎在松尾山上观望,石田三成在笹尾山点燃狼烟,还多次派遣快马传信,催促他速速下山,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当时家康的使者奥平贞治和黑田长政的使者大久保猪之助也在松尾山上,数次以战前密约来提醒秀秋,秀秋却仍然稳坐钓鱼台。
东西两军战至近午,东军攻势再度受挫,德川军猛将本多忠胜的坐骑被岛津军铁砲击伤,忠胜坠下马来,险些丧了性命。家康一直在询问参谋们:“松尾山上情况如何?”在得知小早川秀秋仍未按照约定下山参战后,他烦躁地咬着指甲:“难道我被那个小贼欺骗了吗?”可以说,在南宫山毛利等军已成死子以后,西军唯一能够挽回败局的就只有小早川秀秋所部了,而东军要想彻底打赢这一仗,也必须仰赖秀秋的参战。一时间,各方目光都凝聚到了松尾山。
暴怒烦躁之下,家康走了一招险棋,他派出一队铁砲手行至松尾山下,突然向山上展开齐射。铁砲的轰隆声响彻整个山头,小早川秀秋惊慌失措,立刻下令全军下山——“目标,是大谷队!”就这样,小早川一万多人马倒戈加入了东军阵营,从侧翼攻击西军,最终决定了战局的走向。
因为阵前反叛,并且还是非主动地反叛,似乎是被德川军齐声鸣响的铁砲吓破了胆才匆促参战的,后世对小早川秀秋的评价一直都很恶劣。传统认为,秀秋首鼠两端,想要先看清战局的发展再决定加入哪一方,攫取胜利果实,结果家康的鲁莽策略吓坏了他——“怎么?德川军还有余力向我发动进攻?他们快要赢了吗?”这才最终下定决心。
不过,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首先是,小早川秀秋究竟为什么要和家康暗通款曲呢?秀秋是北政所的侄子,被这位姑母兼养母一手拉扯大,因为北政所是倾向于家康的,所以秀秋也就在战前向家康示好——这是传统的看法。然而除此以外,秀秋对石田三成又抱持着怎样的态度呢?他会为了空洞的关白许诺就迟迟不肯协助家康,而要犹豫不决,坐观成败吗?
三成还则罢了,三成背后的淀姬和丰臣秀赖,相信秀秋对他们是不会抱有好感的。如果秀赖没有出生,则在秀次被杀后,秀秋将是丰臣政权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结果这个继承人地位被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抢走了。不仅如此,这个婴儿直接促成了丰臣秀次的被杀,如果当时的关白不是秀次而是自己的话,那自己也一定会落个同样的悲剧下场吧——相信秀秋每当想到这点,都难免会后背冷汗涔涔。
基于这一考量,秀秋完全不可能靠拢三成,加入西军只是形势所迫,所以他才会在战前主动向家康呈交效忠书,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至于松尾山下的砲声,很可能是他和家康事先约定的信号,此乃军事机密,双方战前战后都守口如瓶,遂被误认为是临时起意,这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哪种猜测才是正确的,总之历史事实就是,在正午时分,当前线作战各部都已疲惫到难以为继的时候,生力军小早川部参战了,首先突击大谷吉继所部,大谷军瞬间崩溃。
【●岛津军决死突阵】
据说大谷吉继看松尾山上迟迟没有动静,已经预料到小早川秀秋可能反叛,于是将阵列向南方展开,以防备可能出现的变局。然而即便如此,兵力小弱而又已经疲惫不堪的大谷军,也完全不是小早川生力军的对手,很快就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小早川秀秋的倒戈引发了连锁反应,一直呆在松尾山下不动的赤座直保、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胁坂安治四将一齐反叛,攻击大谷军的侧翼。在这种情况下,大谷吉继就算是天神下界也难以为继了,将近午后一时的时候,吉继被迫于阵中切腹,随即全军覆没。
大谷军溃灭以后,小早川、赤座等军继续北上,进攻宇喜多、小西等部。午后一时半,小西行长看到形势危急,传令撤退,随后受到重创的宇喜多军也撤出战场。中路溃灭,唯一还在抵抗的就只有岛津军和石田军了。二时左右,石田军遭到多路敌军的合围,蒲生乡舍高呼奋战,作最后绝死的突击,杀入了织田有乐斋阵中。据说有乐斋曾与蒲生乡舍是旧识(他和乡舍旧主蒲生氏乡并为千利休的高足,都是当时有名的大茶人),临阵见到,招手高呼:“久仰大名,何不降我?”乡舍大怒,直冲向有乐斋的马前,却被织田军团团围住,砍翻在地,取下了首级。
岛左近重伤,蒲生乡舍战死,至此石田军已无能战之将,于是全面溃败。整个关原战场上只剩下了岛津惟新斋所部在孤军奋战,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惟新斋再怎么后悔应该及早投入主力协助友军的,也已经来不及了。
东军对岛津队形成了合围之势,惟新斋愤而上马,招呼侄子丰久前来,对他说:“身后是伊吹山地,如果败逃,很容易被敌人追上,全军覆没。左右是死,不如向前突击,杀点德川旗本来扬我岛津氏之威,如何?”丰久苦劝,表示愿意拼死断后,使惟新斋得以逃出生天。但是惟新斋说:“后退肯定是死,前进或有生路。咱们往前吧,杀开一条血路回国去!”
于是岛津军以惟新斋为核心围成一个圆阵,冒死向前突进,从田中、井伊等军的缝隙中直穿而东,楔入正缓缓朝前推进的德川家康的本部。德川军前锋酒井家次见敌军突然杀到,急忙收缩队列以保护家康本阵,惟新斋趁机突然转向,从德川军阵前斜切向东南方。东军各部这才知道岛津军的目的不是决死突阵,而是逃亡,急忙纷纷合围上来。然而萨摩兵的战斗力之强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很快就突散福岛军,践踏筒井军,越过关原,进至一个叫乌头坂的地方。
岛津丰久就在乌头坂战死了,传说他为了掩护主将逃跑而穿上了惟新斋的铠甲,结果被紧追不舍的本多忠胜部下武士斩下了首级。本多、松平、井伊等德川军各部为了争功,也为了洗刷主家阵前被岛津军横穿而过的耻辱,拼命猛追,在乌头坂东南约三公里处终于赶上了岛津军。岛津方大将阿多盛淳悍战断后,虽然最终壮烈牺牲,却也击伤了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使得惟新斋终于安全脱离战场。
被称为“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所部多为甲州名将山县昌景的遗臣,也号“赤备”,乃是德川军中第一王牌,结果在此仗中,直政肩膀中了铁砲,回去即伤势恶化,辗转病榻一年多后终于辞世了。
岛津军一千六百多人,最后突出重围的不过八十骑而已,保护着惟新斋从海路离开近畿,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故乡萨摩。
就这样,经过整整八个小时的厮杀,以西军的彻底失败而拉下了关原大战的终幕。
【●父子二分】
关原大战乃是两分天下的大动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在全日本各地都掀起了巨大的风浪,除了美浓关原的主战场外,还有几处分战场值得一提。
首先是丹后田边城,此地乃是东军主力大名细川忠兴的居城。石田三成举兵后不久,就分兵攻打田边,因为忠兴跟随家康出兵会津,所以他已经隐居的父亲藤孝(幽斋)就火速赶回城中防守。攻方一万五千大军,守军不过五百,就算藤孝是古今无双的智将,这仗也是很难打的。然而藤孝自有他人所不具备的智谋和才能存在,他写信给八条宫智仁亲王说:“我今天死在这里,别无所憾,然而‘古今传授’就此断绝,实在可悲。我希望可以把秘法传给亲王殿下,这样死也无怨了。”
藤孝本是当时一流的文化人,通晓历代掌故和典章制度,擅长和歌、连歌、茶道,曾著有个人和歌集《众妙集》。但他最受人推崇之处,还是传至三条西实枝的“古今传授”。所谓“古今传授”,是指日本古代诗歌集《古今和歌集》的秘传注解,据说当时全日本只有藤孝一人掌握。
为了怕“古今传授”就此断绝,智仁亲王立刻通知攻城部队暂缓进攻,同时派使者前往田边城,请藤孝传授秘法要义。这位智仁亲王本是后阳成天皇的亲兄弟,是秀吉的犹子,秀吉在世时曾一力扶持想让他登上天皇宝座,所以对于他的旨意,石田三成不敢不从。就这样,在后阳成天皇和智仁亲王的插手下,最终田边城和平地打开了城门,藤孝带着家臣、眷属,毫发无伤地安然离开了。
再说说北陆地区,得知石田三成举兵的消息以后,加贺大名前田利长立刻宣布加入东军阵营,随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亲率一万五千大军杀向丹羽长重的居城小松。丹羽长重曾在德川家康扬言讨伐前田利长的时候受命担任先锋,因此两人原本友好的关系就此破裂,据说是在利长的竭力进逼下,长重才不得不加入西军阵营,以与前田军相抗衡。
因为丹羽军固守小松城,不肯出战,前田军被迫绕城南下,八月三日攻克了大圣寺城,随即南指越前国北之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担任西军北陆地区总司令的大谷吉继施以巧计,伪作搜集船只打算从海路奇袭前田氏本城加贺金泽的态势,迫使前田利长匆忙回援。退兵的路上,殿后的长连龙所部在浅井畷遭遇丹羽军的埋伏,恶战一场,若非援军陆续赶到,几乎就要全军覆没。
八月十三日,前田利长回归金泽,稍加整顿后打算再度出兵,结果遭到兄弟利政的阻挠。利政倾向于西军,想要把一门总领绊在主城,不能从北部向石田三成等人施加压力。一直等到九月八日,家康来信催促,利长才终于下定决心,三日后再度进攻丹羽领。丹羽长重知道力不能敌,于是协议开城投降,九月十八日,前田利长进入小松城——这是关原大战结束后第三天的事情。
再说伊势国东南部是小小的志摩国,海贼大名九鬼嘉隆就出生于此,后来在织田信长的支持下扫平国内豪强,成为一国之主。关原合战的时候,嘉隆已经退位了,其子守隆继承为一门总领。
因为在九鬼氏和伊势岩出城主稻叶道通产生纠纷时,德川家康袒护道通,使得嘉隆极为不满。石田三成听闻此事,就许以伊贺、伊势、纪伊三国,邀请嘉隆加入西军。于是嘉隆不顾儿子守隆正跟随家康出征会津,悍然接管了本城鸟羽,随即就进攻稻叶氏的岩出城。
久鬼守隆闻讯,匆忙从下野小山城赶回志摩与父亲对战,期间还在九月七日大破西军桑名城主氏家行广的船队,得家康赐予感状。等到嘉隆被儿子打败,隐居在和具地方以后,守隆就利用这张感状,通过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人向家康求情,请他赦免父亲的罪过。
好不容易家康答应了九鬼守隆所请,然而当守隆派使者快马赶回志摩国的时候,却已经迟了一步,九鬼嘉隆已于十月十五日在答志岛切腹自杀了,享年五十九岁。
传说是守隆的家老以家族存续为名,逼迫嘉隆切腹的,然而自己一死就可换来家族的安泰,这种道理难道嘉隆自己会不清楚吗?他又岂是会受臣下逼迫之人?况且,在决定天下局势的关原合战中,很多家族都一分为二,老子、儿子各站不同的阵营,为的是无论哪一方取胜,家族都能够延续下去,也并非只有九鬼父子会耍这种鬼花样……
【●表里比兴的昌幸】
其实更有名的脚踩两条船的家族,不是前田氏或者九鬼氏,而是真田氏。且说上野沼田城主真田源五郎昌幸本是武田氏名臣真田幸隆之子,因为两位兄长——信纲、信辉——都战死于长筱合战,他才得以继承一门总领之位。武田氏灭亡后,昌幸臣服于东征的织田信长,保有原领。但本能寺之变后,织田氏在甲信和关东地区的势力彻底崩溃,昌幸夹在后北条、德川等强力大名中间,耍尽阴谋诡计,才终于勉强存续下来。据说丰臣秀吉给昌幸的评价是“表里比兴”,意为一肚子鬼主意,表里不一的家伙。
桃山时代,真田昌幸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和很多实权人物都扯上了关系:首先,他娶石田三成的岳父宇田赖忠之女为侧室,还把女儿嫁给了赖忠之子赖重;其次,他为长子信幸迎娶了德川氏重臣本多忠胜的女儿、家康的养女小松姬;第三,次子幸繁做了大谷吉继的女婿。
七月二十一日,真田父子领兵跟随德川家康出征会津,来到了下野一个叫犬伏的地方。石田三成恰在此时派来密使,请求昌幸加入西军。由于不同的姻亲关系,父子分裂,昌幸带着信繁回归沼田,而信幸则率领本部人马前往小山觐见德川家康。
消息很快传到沼田城中,小松姬立刻命令关闭城门,自己披甲着胄、手持薙刀站在城楼上,拒绝公公和小叔入城。传说昌幸恳求说:“我只是想见孙子一面。”小松姬就把儿子抱上城头,让公公远远望了一眼。昌幸无奈,只好退至信州上田城,秣马厉兵,以防备可能遭遇到的进攻。
八月二十四日,德川秀忠率领本多正信、榊原康政等重臣及三万八千大军,经中山道浩浩荡荡杀往美浓。经过信浓北部的时候,秀忠派使者去劝真田昌幸投降,却遭到严辞拒绝。秀忠一时火起,就想不过是小小的上田城嘛,待我踏平此城再继续西进不迟。
这个错误决定使得秀忠没能赶上关原决战,上田城虽然只有三千兵马,却在真田父子的指挥下屡次发动奇袭,使德川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城态势来。一直等到九月十日,在本多正信的反复劝说下,秀忠才终于含恨放弃上田,继续西进,但因为害怕真田军从后追袭,被迫改走小路,结果行动迟缓,直到十九日才抵达美浓赤坂。二十日,秀忠在草津扎下本阵,向身在大津的父亲家康请求见面谢罪。然而家康怒不可遏,坚持不肯见儿子的面。
家康大概是在前一日进入大津城的。关原合战后,他在大谷吉继原本布阵的藤川台检视首级,随即命令小早川秀秋、田中吉政、福岛正则等将快速突入近江,进攻石田三成的本城佐和山。次日,家康又派细川忠兴、黑田长政、堀尾忠氏等部陆续跟进。
石田三成并没能逃回佐和山城,据说他身负重伤,逃亡中因为淋雨又患了感冒,被迫躲藏在伊吹山中。留守佐和山城的是三成的父亲正继和兄长正澄,所部两千余人。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军,石田父子作了英勇的抵抗,一直守到十八日清晨,终于被田中吉政所部攻入城中。石田一门尽数自杀,没有一个人肯乖乖投降。
攻克佐和山城以后,德川家康命令田中吉政四处搜捕石田三成。吉政本是丰臣秀次的家老,秀次被杀后被迫流亡,后来多亏三成看在同为近江人的份上在秀吉面前进言,才得以领受三河冈崎十万石的封地。在田中所部的搜索下,终于在二十日找到了三成,绑到吉政面前,吉政好生款待了三成以后,将其押至大津,交给德川家康。
【●长谷堂和石垣原】
关原合战的导火索是会津征伐,且说德川家康在小山会议后即折返江户,留下次子结城秀康监视上杉军的动静。家康共有九子,嫡长子信康于天正七年(1579年)被织田信长下令处死,次子秀康因是庶出,过继给下总大名结城氏,三子为德川秀忠,四子是关原合战中立过大功的松平忠吉,此外还有信吉、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
结城秀康坐镇下野,号召奥州伊达氏、羽州最上氏和越后堀氏围攻会津。七月二十二日,伊达政宗听闻上杉方的白石城主甘粕清长侵入自己领地,就派重臣片仓景纲前往讨伐。双方小小接触了一仗,随即和谈,各自退兵。
此时奥羽诸侯纷纷传信上杉氏,要求罢兵言和,上杉景胜多从所请,可是唯独拒绝了最上义光的和睦请求。九月八日,他派重臣直江兼续统领两万四千大军进攻最上氏的本城山形——著名的长谷堂合战就此爆发了。
九月十三日,直江兼续攻克畑谷城。两天后,决定天下大局的关原合战结束,同时,最上义光以其子义康为人质向伊达政宗求援。十八日,兼续将本阵设于菅泽山上,包围了坚固的长谷堂城。城将志春高治奋勇抵抗,上杉军进展甚微。
然而包围长谷堂城,并非直江兼续谋略的全部。他同时派出两支别动队,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钳形包抄,试图隔断最上义光向其它奥羽诸侯的求救之路。北路军渡过最上川,势如破竹,先后攻克寒河江、谷地和白岩诸城;南路军却遭到上山城主里见民部的奇袭,损失惨重。但志春和里见的奋战仍然不能扭转战局,长谷堂指日可下,只要此城一破,山形城就完全被孤立了——最上义光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机。
还好,二十一日,伊达(留守)政景越过笹谷峠来援,二十四日进入山形城,与义光商议拒敌策略。十月一日,听闻援军即将到来的长谷堂城守军士气大振,发动奇袭,斩杀上杉氏大将上泉泰纲。此时直江兼续也得到了西军在关原大败的战报,被迫撤围退走。最上、伊达两军于后追击,不但将上杉军完全逐出最上领,最上义光还重新进入庄内地区,攻陷尾浦城,伊达政宗则攻陷了白石城。
与此同时,在日本的另一端,也有一场不得不提的大战爆发了。且说丰前中津城主黑田长政的父亲黑田孝高,本是播磨国人小寺氏的家臣,后来归属丰臣秀吉,成为秀吉倚为左膀右臂的军师。孝高出家隐居后,法名如水圆清,通称黑田如水,他在得知东西两军开战的消息以后,立刻驰入中津,代替出征在外的儿子长政守城。
黑田如水所面临的局面和细川幽斋差相仿佛,但九州之地并无西军主力,大名们各自为战。如水趁机掏出城中所有储金,招募了三千五百人,同时胁迫周边倾向东军的大名们和自己共同行动。此时,在毛利辉元的指示下,大友吉统在丰后复国,率军包围了细川氏的飞地——丰后臼杵城。
大友吉统原名义统,乃是大友宗麟的继承人,因为在侵朝战争中临阵脱逃而被丰臣秀吉剥夺了领地,被迫四处流浪。为了打击在九州的东军势力,毛利辉元把大友吉统送回丰后,吉统随即就招募旧部,在立石城举旗再兴。
黑田如水率领诸侯联军救援臼杵,大友吉统被迫退回立石城。如水紧追不舍,两军在石垣原展开激战,大友方虽然兵力较弱,却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始终不落后手。于是如水将策略从硬攻转为劝降,终于在九月十五日,也就是关原合战的当日说服了吉统,吉统以剃发出家为条件,保全了麾下将兵的性命。
黑田如水随即攻打周边各西军大名的领地,一路势如破竹,等到关原合战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已经横扫整个北九州,把丰前、丰后两国尽数握入掌中了。然而这都是无益之举,天下形势已定,领地的获得要靠德川家康的恩赐,而不能靠自己亲手去攫取。其后老军师黑田如水又活了四个年头,直到五十九岁的时候才安然辞世。
【●大移封】
西军的实际领袖石田三成在伊吹山中被捕后,随即就被田中吉政送往大津,被迫跪坐在城门前示众。东军将领们经此入城的时候,看到三成,每个人心头都泛起五味杂陈的不同感情。对于德川系诸侯来说,三成仅仅是敌人而已,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爱憎,而对于丰臣系诸侯来说,除了福岛正则等武断派核心外,却多少都难免带有一些兔死狐悲的落寞感伤。
家康下令在京都处决西军首脑人物,除石田三成外,还包括小西行长(那也是武断派的眼中钉)、安国寺惠琼和长束正家。小西行长与三成相同,也是在伊吹山中被捕的,安国寺惠琼则遭厄于京都,长束正家其实早就切腹自尽了,在前述三人被斩首后,正家的首级也被送了过来,一起摆在六条河原示众。
安国寺惠琼本是安艺守护武田信重的遗子,武田氏灭亡后被迫出家。据说这个和尚与毛利辉元的父亲隆元交好,因此受到辉元信任,成为御用的外交僧。虽说惠琼一力促成了西军的举兵,不过他并非毛利家中说一不二的权臣,顶多只是一个联络员而已,砍下他的脑袋,其实只是为了震慑毛利氏。可怜的惠琼,就这样变成了毛利辉元的替罪羊。
据说石田三成在临刑前,因为口渴而想要喝口米汤,押送的士卒们仓促间无法准备,就摘了几枚柿子给他,然而三成却说:“柿乃痰之毒。”摇头拒绝了。士卒们嘲笑他:“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了,还这么讲究养生之道吗?”三成回答道:“怀抱宏图志向的人,即便下一刻就人头落地,也应关注自己的生命。”
此话成为名言,而未结果的柿子花日后也成了“壮志未酬”的代名词。关原合战本是诸侯们争权夺利的战争,但因为三成这个人物的存在,后世往往给西军涂抹上浓重的“义”的色彩,即便在德川氏统治的江户幕府时期,还是有很多人为三成说好话,讲他并无私心,只是性格忌刻、水清无鱼,才导致了最终的失败。
而作为关原合战西军前线总大将的宇喜多秀家,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也相当凄惨。他在战败后四处流浪,曾一度向老婆的娘家前田家求助,但前田家正因为利政倾向西军,利长又未能赶到关原战场而受到德川家康的责备,所以不愿相保,怂恿秀家逃亡萨摩。然而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德川氏问罪之师,岛津惟新斋也只好服软,乖乖地把窝藏了一段时间的秀家押往骏河久能山。最终的决定是,饶过秀家一命,剥夺其领地,把他流放到江户南面一个名叫八丈的小岛上去。“五大老”之一的宇喜多秀家就这样在八丈岛上度过了他的余生,不过他也算是高寿了,享年竟达八十四岁。
关原合战确定了天下大局,德川家康随即着手重新分封诸侯。首先是对西军诸将的处罚,宇喜多秀家、长宗我部盛亲、安国寺惠琼、前田利政等人的领地都被没收,不用说了,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的领地由一百二十一万石削减为可怜巴巴的三十七万石,上杉景胜转封出羽米泽,领地从一百二十万石减至三十万石,还有一个佐竹义宣,没收了他常陆水户的五十四万石领地,转封出羽久保田二十万石。倒是岛津氏的领地基本没有变动,算是一个异数,大概家康领教了萨摩武士的英勇顽强,不敢逼之太甚吧。
被没收武将的领地中,宇喜多氏五十七万石、长宗我部氏二十二万石、前田利政二十一万石,加上青木一矩、宫部长熙、毛利秀包、丹羽长重等将,总共三十一名,总数将近三百五十万石(丹羽长重、立花宗茂等六人后来法外施恩,各给了几万石土地养老)!就算是临阵倒戈的武将,很多也并没有好下场,赤座直保、小川祐忠领地被没收,吉川广家被转封,领地从十四万石降为三万石。再加上毛利等三家被削减的两百多万石,这近六百万石无主之地,家康就用来赏赐东军有功之臣了。
东军各将及小早川秀秋等内应分子俱有封赏,其中得利最高的有结城秀康(加增五十七万)、松平忠吉(加增四十二万)、蒲生秀行(加增三十八万)、池田辉政(加增三十七万)、加藤清正(加增三十四万)、黑田长政(加增三十四万)、最上义光(加增三十三万)、福岛正则(加增二十五万)、田中吉政(加增二十二万)、细川忠兴(加增二十二万)、浅野幸长(加增二十一万)、小早川秀秋(加增十六万),等等。前田利长也加增了三十四万石的领地,不过大半都是兄弟利政被没收的产业。
其实开销要比收入高,不过家康凭藉丰臣氏执政大老的名头,把很多丰臣氏直属领地也都顺手送人了,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削减了丰臣氏本家的实力。因为儿子德川秀忠所部未能及时赶到关原战场,丰臣系武断派大名抢占了主要功劳,家康被迫把大片土地赏赐给他们,而对于自己的直属家臣,除松平忠吉、结城秀康等寥寥数人外,基本没能得到多大好处。家康虽然为了此事大感恼火,但他耍尽手腕,终于藉着赏赐好地的名义,把那些武断派大名都赶到偏远地区去了。比如池田辉政原在三河吉田,被赶去播磨姬路,再比如,福岛正则也被从尾张清州赶去了安艺广岛,细川忠兴被从丹后田边赶去了丰前中津,等等。
原本的分封格局是有利于丰臣氏的,即以大坂、伏见两城为中心,亲信大名大多安排在近江、越前、尾张、三河等周边地区;而新的分封格局则是有利于德川氏的,即以江户城为中心,家康在关东地区和东海道骏、远、三等老家安插了很多“亲藩”(同族)和“谱代”,而把福岛正则之类“外样”赶往远方。可以说,通过关原合战,更主要是通过战后的大改易、大移封,整体改变了全日本的格局,历史就此从桃山时代迈入了江户幕府时代。
〔俳句和芭蕉〕
俳句是日本中世开始流行的诗歌形式,发源于“俳谐”。所谓俳谐,就是一种幽默短诗,室町时代从中引出了优雅的俳句,出现了贞门、谈林两个派别。到了安土·桃山末期,俳句广为流行,并且最终出现了松尾芭蕉那样被尊为“俳圣”的大家。
芭蕉曾在《笈小文》中写道:“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其贯道之物一如也。然风雅者,顺随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之处,无不是花,所思之处,无不是月。见时无花,等同夷狄,思时无月,类于鸟兽。故应出夷狄,离鸟兽,顺随造化,回归造化。”
他的意思是说,只要人心和自然契合为一,就能创造完美的艺术形式,比如西行、宗祗、雪舟、利休等人的艺术。当然,日本古代的艺术形式并不仅仅他上面所说的那四种,也并不仅仅这四个人才算大家,只是这四个人的艺术有着共通点,那就是贯穿着禅的精神。芭蕉所认为俳句所必须体现的艺术之美,也是禅道之美,是一种“闲寂”。
闲寂之心很合乎日本传统的审美观。日本土地面积狭小,更多丘陵山泽,很少大平原,所以他们的建筑和用器大多求其小巧,在小巧中逐渐生出了闲适和寂寞之情。这种闲寂之情经过混乱的战国时代而更加突显出来——人生如同朝露,性命朝不保夕,只有感怀大自然的每一草,每一木,才能领会禅道的真意。
俳句恐怕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诗歌形式了,按规定共十七个音节,分三段,也就是“五、七、五”的格式。这样短小的诗歌,很难说清楚什么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描写一段景物,请读者从景物中体味作者的感怀。日语比之中文,同一句话音节多了一倍还不止,因此翻译俳句就很难再跟从五、七、五的规格。
比如芭蕉最有名的一首俳句是《水池》。有人按照五、七、五的格式翻译成:闲寂古池旁,青蛙跃进水中央,水声扑通响。加了很多原本隐含在语言内的形、声的描写,显得过于平直,欠缺了“闲寂”之心。还有人直译为:“古老水池滨,小蛙儿跳进水里,发出的声音。”加了很多衬字,不再是简练的诗歌的语言了。
其实日本诗歌基本上不讲究合辙押韵,强要配合五、七、五的句式,还按照中文习惯押了韵,原味是会消失殆尽的。不妨仅保留“短、长、短”的音节美,直译为:“水池,一蛙跳入,水之音。”更贴近芭蕉原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