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公子秀赖】
庆长八年(1603年)二月十二日,德川家康受天皇朝廷下赐征夷大将军的头衔,正式开设武家幕府,是为江户幕府。新幕府的创立,距离决定天下大势的关原之战已经两年多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家康耍尽手腕把诸侯们笼在手里,等到举目一望,除困守大坂城中的丰臣氏孤儿寡母外,日本列岛已经再无敌手,他这才得意洋洋地迈上幕府将军的宝座。
事实上,关原合战后的大削减和大移封,延续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家康经过周密策划、详细安排,才终于完成了这一确定德川氏对全日本统治的大工程。一直到庆长七年(1602年)四月,岛津氏所领安堵,五月,最后把佐竹义宣贬至出羽,其在常陆的中心封地转给东北大名秋田实季,同时改易陆奥岩城贞隆、相马义胤两家诸侯,关原合战后的处分才算最终得以完成。当年十二月,岛津氏新主岛津忠恒亲自前往江户谒见德川家康,标志着全日本诸侯都已拜倒在德川家康脚下。
不过还有一股势力,就其名义上来看并非一镇诸侯,而和德川家康相同,都具备天下人的资格,仍对新兴的幕府势力构成威胁——那就是大坂的丰臣氏。经过前此的大削减和大移封,丰臣氏的直辖领地缩减为六十五万石,但控制着最为富庶、交通发达的大坂湾东岸,此外大坂城中还堆积着丰臣秀吉搜刮来的无数金银珍宝,对于德川幕府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可不防并且随时都可能被点燃的大炸弹。
可是家康暂时并不想也不敢对丰臣秀赖下手。一方面,秀赖究竟是丰太阁的遗子,丰臣氏武断派大名表面上臣服于家康,而内心大多还是倾向于丰臣氏的,一旦开战,他们的向背很难预料;另方面,就经济实力来说,丰臣氏是仅次于德川氏的日本封建势力,大坂城又坚固无比,战争肯定会旷日持久,变数也将越来越多。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在没有必胜把握之前,是不会贸然动手的。
关原合战前他是否有必胜把握呢?可以说,确实是有的,虽然就当时布阵来看,西军占有绝对优势,但通过大战的过程和结果就可看出来,家康事先做了大量瓦解和拉拢敌人的工作,当这一工作尚未看到足够成效的时候,他甚至一直窝在江户,而不肯前往浓美平原的最前线去指挥战斗。
等到天下基本安定,德川家康就用软硬两手来对付丰臣秀赖:一方面,他把孙女,也就是继承人德川秀忠的女儿千姬嫁给秀赖为妻——这是丰臣秀吉生前指定的婚姻;另方面,他在登上幕府将军宝座的第三年宣布退隐,而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第三子秀忠,这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此后世代都由德川氏一家掌握天下,秀赖无权染指。
德川秀忠是在庆长十年(1605年)四月进入京都,继任为幕府将军的,此前的一个月,家康正式和朝鲜李朝签定和约,作为他退位前办的最后一件大事。秀忠上洛以后,家康派人请求丰臣秀赖从大坂赶往京都,觐见新将军。即便秀赖和秀忠的身份是平起平坐的,都具备天下人的资格,终究前者是后者的女婿,亲往觐见也并无不妥,然而淀姬拒绝承认江户幕府将军,认为德川氏永远只是丰臣氏的家臣而已,哪有主公觐见家臣的道理?因此她一口回绝了家康的要求,反而要秀忠去大坂与秀赖会面。
家康感觉这个女人真是很看不清天下大势,完全不可理喻。
丰臣氏的衰弱趋势是无可扭转的,如果淀姬母子适时低头,并不想再引起战祸的德川家康一定会答应,从此将丰臣氏与麾下外样大名同样看待——当然,他不会让丰臣氏再居留位于日本腹地的大坂,而会将其迁往别处,作为补偿,还可能增加石高,甚至给个百余万石。然而丰臣氏坚决不肯低头,这就迫使家康不得不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
德川家康退位以后,被称为“大御所”,隐居在骏府,但实际上仍然掌控着政权,二代将军秀忠不过是老爹的傀儡而已。家康想在自己去世前解决大坂问题,留给儿子一个干净的江山,于是制定了种种法令以约束麾下诸侯,同时大兴土木营建江户、骏府、名古屋等重要城池——这些城池大多由大名们“助役”,趁机削弱他们的财政实力,以使其无法对江户政权构成威胁。
为了削弱大坂城的经济实力,家康在心腹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的策划下,建议淀君和秀赖出资修复由于地震倒塌的京都方广寺,以为故世的丰太阁祈福。愚蠢的淀君非但没能看破这个阴谋,还顺便把其它许多寺院的佛像贴金工程也全部包揽下来,同时更向各大寺院捐钱赠物——家康一着得手,事半功倍。
庆长十九年(1614年)春,方广寺大殿工程终于全部完成。家康邀请孙女婿秀赖和各地大名一同前来京都,参加方广寺大殿的揭幕仪式,他想趁此机会看一眼秀赖,评测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和志向。
据说当丰臣秀赖的描金轿子出现在京都城门前的时候,原丰臣氏武断派大名的两位领军人物——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抢步上前,一前一后抬起了轿子。街边站满了围观百姓,当丰臣氏的黄金瓢箪马标出现时,许多老人都激动得哭了起来。
大御所家康和将军秀忠迎上前来,掀开了轿帘,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英俊公子,秀忠心中为女儿嫁了这样一位美少年而欣喜不已,家康却暗自叫苦不迭。从参拜天皇到揭幕仪式,秀赖都表现得非常得体,而且与其惯写白字的太阁老爹不同,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相比之下,秀忠却显得非常笨拙、古板。这些全被家康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他消灭丰臣一族的决心。
【●大坂七将星】
以上所言,都不过传说而已,但即便传说为真,德川家康也只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了,秀赖实际上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他从小在女官的环绕下、母亲的溺爱下长大,基本没有实际事务能力,甚至在此次上京之前,他几乎没有走出过大坂城一步。
当然,秀赖的号召力还是不可低估的,于是家康提出了让淀姬去江户城做人质的建议。各地大名将母亲、妻女送往江户为质,以表示自己对幕府的忠心不二,此事始于庆长九年(1604年)六月,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的老娘是第一个,此后逐渐成为惯例。对于家康来说,他这是给丰臣氏下了最后通牒:臣服于我,还是和我为敌,请尽快表态。
然而此议又被淀姬断然否决了,原因也正与她不让儿子前往京都去见德川秀忠相同——哪有主家向家臣递交人质的道理呢?
此时德川家康已经风烛残年,他没有耐心更没有时间等待继续下去,于是就开始寻找藉口,以向丰臣氏动兵。庆长十九年(1614年)冬季,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等人在家康的授意下,逐字研究方广寺大钟上的钟铭,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们发现钟铭中有“国家安康”和“君臣丰乐”的语句,说此语有腰斩家康、以丰臣氏一族取代皇室的嫌疑。家康趁机向大坂提出质问,淀姬听到如此莫须有的罪名,不禁又惊又怒,于是干脆向家康宣战。
虽然经过多年的糟蹋浪费,大坂城中依然贮藏有全日本最庞大的财富,淀姬就利用这笔财富大肆招揽浪人,巩固城防,整顿军备。消息传出,散布在日本全国的浪人象潮水一样涌向了大坂城,在很短的时间内,数目竟达十万八千九百之众!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所谓的“大坂七将星”。
“大坂七将星”之首是为真田幸村,此公本名信繁,乃是信州上田城主真田昌幸的次子。真田昌幸和信繁曾在关原之战前阻遏德川秀忠于上田城下,因此战后家康剥夺了真田氏在信州的领地,并且想将父子二人一并诛戮,多亏昌幸长子信幸一直牢固地站在德川氏一边,用自己的战功请求家康的宽宥,最终判将昌幸父子流放九度山,派浅野长晟严密监视。
大概出于报复心理,虽然真田信幸因为自己的功劳而保住了上野沼田的领地,但德川秀忠却命令他从名字里面舍掉世代传承的幸字,改名为信之。
等到庆长十九年(1614年)丰臣、德川两家开战的时候,真田昌幸已经过世了,次子幸村(信繁)兼具祖父、父亲的智谋和伯父们(信纲、信辉)的忠勇刚直之心,耍计策把监视他的家伙都灌得大醉,随即逃出九度山,进入了大坂城。
传说幸村并非孤军奋战,他有一子名为大助,或者还有一个女儿,此外还豢养了一批忍者,最著名的称为“真田十勇士”,包括——雾隐才藏、猿飞佐助、三好清海入道、三好伊佐入道、望月六郎、由利镰之助、穴山小助、笕十郎、根津甚八和海野六郎。
“大坂七将星”的第二位是后藤又兵卫基次,本是播磨国人领主别所长治的家臣后藤基国之子,后来出仕黑田如水父子。关原合战中,基次跟随黑田长政参战,从属于东军,因功受封一万六千石的知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水死后,基次突然出奔,离开了黑田家,成为浪人——普遍认为是他和新主长政不合所致。
除以上两位外,“大坂七将星”中还包括关原合战中担任宇喜多军先锋官的明石全登、被改易的土佐大名长宗我部盛亲,以及薄田兼相、木村重成和毛利胜永。一时间,大坂城内人才济济,在七将星的努力下,很快就将一盘散沙的部队合理组织起来。
十月一日,德川家康在接到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大坂骚乱”的密报后,正式决定出兵讨伐。十一日,他向全国发出了“大坂讨伐令”,并亲自率领旗本武士的主力从骏府出发西上。二十三日,家康军在伏见城与将军秀忠的六万部队汇合,不久,伊达政宗、前田利长、藤堂高虎等大名的部队也陆续赶到。
淀姬寄予厚望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原丰臣系大名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却将平时总挂在口边的什么太阁恩情抛在了脑后,也纷纷起兵响应德川家康,怒斥以丰臣秀赖为首的大坂方为逆党。于是,讨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聚集了整整二十万人。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史称“大坂冬之阵”。
【●大坂冬之阵】
大坂,是第一座结合了日本传统军事城堡的多重坚壁和中国城市之商业与居民区城墙内置这两大特性的城池。从其地势来讲,大坂本应是一座平城,然而丰臣秀吉曾经动员十万民工,用人工叠加土方的方法垫高地形,使得大坂脱离了摄津地区的普遍地貌限制,雄立于京畿西南。大坂城由一之丸、二之丸、三之丸和山里丸构成,每道城墙下都挖有宽阔的壕沟或护城河,真所谓金池汤城。
大坂城北有天满川,东有猫间川、平野川,东南近海,河运和海运都非常方便,城池靠近京都,更加上有堺的南蛮贸易作为经济后盾,进可攻,退可守,确是丰臣秀吉筑城技术的最高体现。当真田幸村入城以后,经过认真的考察,又在靠近大海而水网等天然障碍较少的城南,紧靠城墙修建了由独立城墙、壕沟及三道栅栏构成的辅城——真田丸,加固了南部的防护力。
基于以上诸多情况,德川家康将此时已经增加到近三十万的大部队在大坂城四面撒开,形成包围态势,断绝该城与外界的联络,准备加以长期围困。
然而虽然面对坚城,兵法的常理就是围困,但围城部队除七、八万德川旗本军外,都是由各地大名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这些大名中有许多人都是骑墙派和丰臣秀吉的旧部,在作战初期就充斥着严重的厌战情绪。同时新年即将来到,士兵们大都归心似箭,并且大军的粮草供应也并不很充分,作出长期作战姿态的德川家康,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希望速战速决。
十一月十九日,完成了包围圈的幕府军终于被迫对大坂城发动了总攻击。由于大坂城的西面和南面水网较少,适合大兵团展开作战,所以十九日的主要作战方向被确定为西南方向,家康本人占据了南面的至高点茶臼山,将军秀忠则以冈山为本阵,亲自指挥攻城。
在总攻的信号发出以后,西南方向的锅岛、蜂须贺、松平、浅野、藤堂、伊达、毛利、井伊、本多等部从南御堂、谷町口、八丁目口、平野口方向,漫山遍野地向大坂城高耸的城墙杀来,但在宽大的护城河面前,因为缺少必要填塞和浮水工具,使得损失异常惨重。
因为攻击猛烈,防守部队的损失也很巨大,形势非常危急。作战数小时后,薄田兼相防守的一座城外鹿砦被蜂须贺至镇(蜂须贺正胜之孙)、浅野长晟(浅野长政之子)所部攻取,薄田军退入城中。获得小胜的幕府军振奋精神,勇攀城墙,但得到后方有力支援的城防部队沉着应战,始终将敌人压制在城墙以下。到当天战争结束,攻方获得的战果非常有限。
二十六日,冬之阵中最激烈的今福·鸟野之战爆发。大坂方的后藤基次、木村重成等军主力对驻扎在城东北部战略要地今福村、鸟野村的幕府方上杉景胜、佐竹义宣军进行了猛烈攻击,希望撕开一个通向外界的出口。经过一天的野战较量,上杉、佐竹军取得胜利,遭到挫败的大坂部队退回城中。
二十九日,大坂部队又发动了伯劳渊·今福·鸟野之战,结果指挥作战的后藤基次中弹负伤,不得不再次退回城中。这两次突击失败,使得以后藤基次、大野治房为首的“野战派”受到打压,而以真田幸村、大野治长、明石全登为首的“笼城派”得势,守方暂时放弃了野战的念头,专心于凭坚而守。
到了十二月四日清晨,经过机密筹划,幕府方的前田利常、松平忠直所部趁着天色昏暗对真田丸发动突袭。激战中,前来运送弹药的大坂方将领石川康胜所部士兵在忙乱中误将点燃的火绳扔到了火药桶中,引起剧烈爆炸。潜伏在城中的幕府军间谍趁乱造谣生事,并企图抢夺城门。幸亏真田幸村亲率所部进行弹压,一面组织火力集中射击,迫使前田、松平军后退,一面命令部将伊木七郎率领骑兵出城突击,才终于勉强守住真田丸。此次战斗,前田军损失武士三百人,松平军损失武士四百八十人,其余杂兵无算。
真田丸之战后,幕府方再也无力组织大规模的攻击了。眼看新年将近,士兵们的厌战情绪益发高涨,军粮也所剩无几,于是在谋士本多正纯的建议下,德川家康决定暂时罢兵议和。然而由于大坂城内很多将领的态度异常强硬,议和始终没有成功。家康又派遣真田幸村的兄长信之和叔父信尹以信浓守的职位对幸村进行诱降,结果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无计可施的家康只好对淀姬下手。十二月中旬,他派榊原、本多、酒井等谱代家臣将所部大炮排成一列,对高达七层、非常显眼的大坂城天守阁进行猛烈轰击。据说其中一发炮弹击碎了一个漆桶,几名正在吃早饭的侍女倒在血泊之中。受此惊吓,色厉内荏的淀姬果然立刻同意议和。
在议和条款中,有一项是填平三之丸的护城河,急于议和的淀姬竟连阴谋如此明显的条款也一口答应了。于是在幕府军大部返乡后,本多正纯指挥部下填平了三之丸的护城河。然而,正纯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护城河,他趁大坂方防御松懈之机,竟连三之丸的城墙也给扒了,近逼二之丸。
淀姬这才慌了神,急派侍女前去理论,却遭到无理的对待。她又派亲信大野治长等人直接去见德川家康,家康支使儿子秀忠出面道歉,然而虽然道歉,却不肯真正解决问题。大野治长只好再去拜托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胜重本是家康的亲信,当然也趁此机会大踢皮球。就这样,等大野治长一行人灰头土脸地回到大坂城中的时候,二之丸的护城壕沟填埋工作也早已完成,本多正纯得意洋洋地收工过年去了。
【●大坂夏之阵】
次年是庆长二十年(1615年),正月,德川家康回归骏府,二月,将军秀忠回到江户。但这并非战争的结束,到了四月十三日,重整兵马的家康以秀赖不肯解散浪人、转移封地为藉口,再次群集诸侯,征伐大坂城。二十九日,幕府军先锋浅野长晟所部同大坂方塙直之所部首先在和泉国内交火,拉开了大坂夏之阵的序幕。
这时的大坂城由于城墙被扒,堑壕被填,已经成为无险可守的裸城,失去了笼城战的一切条件,只好同幕府军进行他们所最不愿意的野战——这偏偏是家康所期望的。
但是,在野战问题上,大坂浪人军的首领真田幸村和后藤基次之间产生了分歧,五月五日的军事会议上,基次提出在数十里外的小松山布阵,利用无法排布大军团的狭窄地形,引诱幕府军前往,然后发动奇袭。而幸村则希望在城侧的四天王寺作战,认为那里高大的寺墙在作战不利时还可作为掩体或屏障使用。
两人为了主战场的位置争论不下,但同时也都提出一个共同的意愿,就是希望主公丰臣秀赖能够亲自出阵,虽然不必直接指挥战斗,却能鼓舞大坂方的士气,威吓幕府军中那些无耻的骑墙派。最终,淀姬的宠臣大野治长出来和稀泥,提出以真田幸村所部列阵四天王寺,后藤基次所部列阵小松山,两路出击。可笑的是,这个将本就相当有限的兵力一分为二的傻瓜战略竟然得到了淀姬的允准,只会跟着母亲点头的秀赖随即拍板定案——两名浪人首领同时绝望了。
真田幸村在经过反复考虑和思想斗争后,终于决定以大局为重,遵行后藤基次的策略。他让基次先发小松山,而他率所部将随后跟进。
次日凌晨,基次率部属两千六百人抢先占领了小松山高地,幕府方松仓重政、有马晴纯等部陆续到达,对小松山发动猛烈攻击。基次利用狭窄的地形,独自抗拒十倍于己的敌人,杀得幕府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然而援军迟迟不来,这使缺乏后备兵力的基次极为担心。
按照原定计划,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和薄田兼相率领二万主力部队,应该在基次出发后不久就从距离小松山不过二十里的道明寺开拔,在基次同幕府军开战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藤井寺附近,对敌侧翼发动袭击。然而奇怪的是,这三支部队的行军速度却惊人的缓慢,十几里的道路竟然数个时辰也未能走完。最后,孤军奋战的小松山守军全数覆没,后藤基次在冲锋时也身中流弹而死。
真田幸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路程刚走到一半,于是在顺手设伏,消灭了匆匆赶来的伊达政宗一支部队后,立刻转身撤回了大坂城。只有薄田兼相觉着有点对不起朋友,自杀性地继续挺进,同蜂拥而来的幕府军干了一仗,结果兵败身死。
真田幸村是故意想害死能力、威望与自己相近,在战略战术的运用上却一直相左的后藤基次吗?后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幸村本无扼守小松山的决心,让这一策略的反对者率领主力部队作为后援,这是大坂方最大的失策。
且说后藤基次战死的同一日,在八尾、若江附近,长宗我部盛亲、木村重成分别率五千人和四千八百人对德川家康的本军侧翼发动必死的突击。在敌人强大兵力的压迫下,木村重成力斩藤堂高虎军大将六人后战死,长宗我部盛亲则被井伊直孝(井伊直政之子)击败,黯然退回大坂城内。
德川家康曾在五月五日夸下过海口,说三日之内便可攻克大坂。于是在第三天的五月七日,幕府大军进抵大坂城下,随即发起了总攻。就此,真田幸村作为前线总大将,如愿以偿地指挥着五万浪人部队在四天王寺同十五万幕府军大战了一场。
传说在这场战斗中,幸村亲率四千精锐骑马武士突击敌阵,这些骑马武士的铠甲全都涂成红色,也号“赤备”,本多、井伊(所部“赤备”)、酒井、松平等德川氏谱代被杀得人仰马翻。幸村甚至连续数次几乎突入家康本阵,使得本求同归于尽的浪人们头脑中全都闪过了“有可能会赢”的念头。明石全登、毛利胜永等部也拼死力战,从侧翼协助幸村,幕府军在这种自杀性的突击面前,几乎全线崩溃。
认识到胜利有望的幸村立即派人去请求丰臣秀赖出阵,他相信在金瓢箪马标竖起之处,本军定会士气大振,而敌人将一溃千里。据说秀赖一度答应了前线将领的请求,可是幸村等人却左等他不到,右等他不来——淀姬坚决反对秀赖以千金之躯亲冒矢石,加以阻挠,毫无实际事务能力和上阵决心的秀赖也就此打了退堂鼓,始终没有迈出大坂城天守阁一步。
真田幸村彻底地失望了,他最后一次率部突入德川军阵,决死悍战。赤备先突散越前势右翼,然后冲过松平军,蹴破骏河众,直杀向家康的本阵。可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英勇的幸村最后被德川氏小臣西尾仁左卫门指挥的铁砲队射杀,随即割下了首级。几乎同时,明石全登、毛利胜永等人也尽数战死,大坂浪人军的主力就此全部覆没。
浪人军覆灭以后,幕府方各路大军轻而易举地就攻入了不设防的大坂城。直到此刻,淀姬才终于放下身段,遣使求降,然而看到全面胜利就在眼前的德川家康却不肯应允其请,而要勒逼她自杀。于是淀姬、秀赖母子只好点燃天守阁内贮藏的火药,自爆而死——大坂夏之阵以幕府方的大获全胜而落下终幕。
五月二十一日,丰臣秀赖的幼子——也即家康的外孙——年仅八岁的国松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秀赖之女被发往镰仓东庆寺为尼。曾经煊赫一时的丰臣氏至此灭亡,血脉彻底断绝,连点渣子都不剩下……
【●家康之死】
一代枭雄德川家康,这位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在他子孙们统治的时代被尊称为“神君”,誉为千古完人,明治维新、幕府倒台以后却转而与足利尊氏同被认为是压制天皇、悖逆朝廷的叛臣贼子。一直到二战以后,日本的皇国史观逐渐垮台,家康才总算得到了比较公允的评价。
然而就平民百姓来说,他们最热爱的是身边的人间英雄而非高高在上的神灵,神灵应当敬而远之,人间英雄才能传扬千古。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家康晚年很多作为遭人诟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欺负丰臣氏孤儿寡母,找藉口攻打大坂城,并最终用阴谋手段将其覆灭了。
其实家康所为,并不仅仅如此而已,且说丰臣秀吉死后就开始了他的造神运动,灵位供奉在京都附近的阿弥陀峰顶,起了神号为“丰国大明神”,作为丰臣一氏的祖灵。就在大坂城陷落后不久,家康派人前去砸毁了神庙,把所谓“丰国大明神”的牌位也扔到海里去了——做事如此之绝,确实很难使人原谅。
但从家康本身来考虑问题,天下已经是德川家的了,那么除了天皇不可废,其它可能影响到德川氏统治的事物,无论是割据势力,还是精神寄托,都应该被彻底清除,毫无留存,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行政上和思想上的统一。自己年已古稀,时日无多,这种可能会遭受骂名的事情还是由自己来亲自完成吧,留一个干净纯洁的江山给子孙后代。
其实作为封建统治者来说,家康和秀吉并无不同,秀吉杀死了茶道宗师千利休,与其“前后辉映”,家康也害死了千利休的高足、“利休七哲”之一的古田重然。古田重然通称为织部,他把利休的平民茶道武士阶层化,可以说对当时影响相当深刻。就在大坂夏之阵结束后不久,家康以织部在关原合战时内通西军等藉口,勒令其一族男子全部切腹——此时距离关原合战已经整整十五年过去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坂丰臣氏的灭亡是在庆长二十年(1615年)的五月底,当年闰六月,家康下达了“一国一城法”,即每个大名封地中都只允许一座城堡存在,其余的必须尽数毁弃。这一措施进一步削弱了大名们的力量,使其再也无法与幕府相抗衡,而很多新封和新改领地的大名甚至因此变得没有城堡可住,只好把府邸(阵屋)设置在城下町中,使得这些城下町日益繁盛起来,逐渐转化为现代意义上的城市。
七月,家康授意幕府颁布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十七条》。前者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各地大名的控制,使其从战国时代的割据势力彻底转化为幕藩体制下的“藩”;后者则加强对天皇朝廷的限制,使天皇和公家除保留祭祀权外,彻底被剥夺了所有的世俗权力。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时代,为了利用天皇朝廷以对抗足利幕府或者为自己涂抹大义名分,对朝廷的钳制还不算很紧,到了江户幕府开创后,形势则猝然改变。幕府对朝廷的高压政策,直接导致了其后的明治维新,维新志士们抬出朝廷这尊泥菩萨来充当倒幕旗帜,这恐怕是家康所始料不及的吧。
把这一切花样全都搞完以后,德川家康安然地在第二年(1616年)的四月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五岁。家康一开始被安葬在久能山上,一年后移到关东平原最北部的日光山上,德川幕府在那里兴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称为“日光东照宫”,以供奉家康的灵位。家康也被加上“东照大权现”的神号,高踞山顶,由北往南俯瞰广袤的关东平原。
且说大坂夏之阵结束的当年七月十三日,朝廷在幕府的授意下宣布改元“元和”,以象征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庆长二十年就此改称元和元年,史称“元和偃武”,也即延续了将近两个世纪的战乱终于终结,基本和平的江户幕府时代降临了。
【●二代将军秀忠】
江户幕府的第二代将军是德川秀忠,因为他曾在上田城下被真田昌幸父子玩得团团转,其后又一直窝在老爹羽翼之下,当了好几年的傀儡将军,所以传统对其评价不高,认为他只是个老实木讷的二世祖而已。然而家康去世后,秀忠大权独揽,又当了整整七年的征夷大将军,让位给儿子家光后在幕后还指挥了整整九年,江户幕府却一直维持着蒸蒸日上的局面,因此若说秀忠无能,恐怕是太过偏颇了。
或许秀忠是没有领军之才,但其治国之能未必比其父逊色。江户幕府的整体统治架构是在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完成的,跨度为四十九年,其中秀忠直接执政或参与执政的时代超过一半。
与其说德川家康创立了江户幕府的统治架构,不如说家康只是一个理论指导者和规划者,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由二代将军秀忠完成的。家康画成了图纸,秀忠盖起大厦,三代将军家光最后装修完成,这才有了完整的江户幕府,有了两百余年的一统江山。德川秀忠的主要功绩有以下几条——
首先,秀忠改变了家康时代独断专行的做法,改之以将军与幕府重臣的合议制政治。家康时代就曾设置“老中”一职作为将军的最高辅佐官,“德川四天王”之本多忠胜、榊原康政,以及军师本多正信、主要奉行大久保长安等人全都担任过这一要职。到了秀忠时代,开始提升部分老中的权柄,至家光时代首次出现“大老”的称呼。大老就是首席老中,并不常设,权力仅次于幕府将军,无人可以并肩。首席大老是土井大炊头利胜,乃是秀忠的宠臣。
但这并不意味着幕府将军放松了权柄,也并不意味着权臣政治的出现。秀忠设立合议政治的目的是为了加快行政效率,使得当幕府将军年幼或暂时无力视事的时候,整个幕府体制仍能照常运作。秀忠本人虽然看似软弱,其实并不能容忍权臣的出现,本多正纯的“失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本多正纯乃是德川家康的军师本多正信之子,家康就任幕府将军以后,麾下势力最大的家臣就是本多正信和首任老中大久保忠邻(忠邻担任此职是在1593年,幕府开设的十年之前)。本多父子被称为“骏府派”,大久保忠邻被称为“江户派”,两派的矛盾逐渐激化,到了庆长十八年(1613年),骏府派揭发江户派的大久保长安有贪污之嫌,忠邻受到牵连,次年(1614年)遭到放逐,从此本多父子独掌幕府权柄。
秀忠亲政后,重用亲信土井利胜、酒井忠世等人,刻意打压本多正纯的势力(正信已先过世)。元和七年(1622年),秀忠前往东照宫参拜家康的灵位,回来时原计划留宿正纯的封地宇都宫,但是其姐龟姬揭发说正纯在所安排的将军卧室天井上布置了刺客(其实或许是保护将军安全的忍者),于是秀忠临时改变计划,并立刻派人诘问正纯,不久后更将其流放。一般认为龟姬是愤恨本多正纯夺取了自己的领地(宇都宫原为龟姬的丈夫奥平家昌的封地,家昌死后遭到改易,正纯入居),所以造谣诬告。但此诬告漏洞百出,如果将军秀忠秉公而断的话,正纯是根本不可能获罪的。
秀忠的第二大功绩,乃是继承老爹的政策,继续打压外样大名。那个在关原合战中起过重要作用的福岛正则,因为私自修城被秀忠抓到把柄,于元和五年(1619年)遭到改易,此外,最上义俊、蒲生忠乡、田中吉政等人也都先后失去了领土。秀忠把三个最年幼的兄弟——德川义直、赖宣和赖房——分别分封到常陆水户、尾张和纪伊和歌山,称为御三家,作为幕府的屏障。他定下规矩,只有幕府本家和御三家才准许使用德川的苗字,其余近亲全部恢复松平旧氏,而一旦幕府将军绝嗣,则由御三家的后裔入继为一门总领。
秀忠的又一功绩,乃是进一步控制朝廷。元和五年(1619年),他以家康遗愿为名上洛,请后水尾天皇娶其女和子为妃,虽然此举遭到公卿们的一致反对,但秀忠用威吓、流放等手段把所有反对声音都压了下去。和子入宫后,生下一个女儿兴子,宽永元年(1624年)更在幕府的支持下进位中宫。宽永六年(1629年),因不满幕府的高压政策,后水尾天皇宣布退位,秀忠拥立外孙女兴子内亲王坐上天皇宝座,就是明正女帝——称德女帝后经过了八百五十九年,终于又一位女帝诞生了。
在打压和控制天皇朝廷的同时,秀忠还加大对寺社势力的管理。宽永六年(1629年),后水尾天皇任命数十名僧侣为僧正,颁发“紫衣敕许”(高位僧侣可着紫衣),秀忠藉口其中某些僧侣资格不够,立身不正,宣布朝廷旨意无效,并在严格审查后将部分僧侣流放边远地区。从此以后,朝廷连对寺社的名义上的控制权也丧失了——此事也是导致后水尾天皇退位的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秀忠做出了如此伟大的功绩,但他终究是守成之主,被迫要一直活在老爹家康的阴影之下。家康还在世的时候,秀忠就曾经口出怨言:“大御所的谎话,就算人人知其为假,都会被迫相信;而我的谎话,就算再如何努力地说,都不会有人相信!”
〔忍者时代的终结〕
战国时代产生了很多忍者集团,受雇于封建大名,帮他们完成侦查、刺杀、搜集情报等秘密工作。不过当时这种集团的名称还并没有统一,比如武田信玄的御用忍者就被称为“乱波”。可是这种集团到了和平时期,就会变成社会动乱的根源,所以织田信长父子才会在忍者的大本营伊贺展开大屠杀,想要将此毒瘤彻底铲除掉。那么,和平的德川幕府时期,是否还有忍者存在呢?
首先咱们要说说伊贺三上忍之一的服部氏。服部氏历代当主都沿用“半藏”的通称(再如风魔众的首领历代都称“小太郎”),从某一代半藏起,离开伊贺的崇山峻岭,前往三河,出仕于德川家,其子就是著名的服部半藏正成。正成可谓是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的人物,成为家康麾下赫赫有名的武将,人称“鬼半藏”。
传说本能寺之变发生以后,德川家康穿越伊贺的群山回归三河,全靠了服部正成联络伊贺残党,一路护送,才没出什么危险。事后家康不但重赏这些忍者,还把他们收为家臣,安排在正成麾下,建立起名为“伊贺同心众”的组织,为德川氏搜集各方面情报、擒杀异己分子,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伊贺同心众”已经和真正意义上的忍者集团不同了,尤其在德川氏统治整个日本以后,他们的主要工作逐渐变为搜集自己领内的情报、追捕反叛分子和犯罪者,换句话说,主管治安,部分职权和后世的警察,尤其是秘密警察非常相似。
正成五十四岁去世,把半藏的名号和“伊贺同心组”首脑的职位传给了长子正就——也就是新一代的服部半藏。可惜正就这家伙不成器,更把“伊贺同心组”当成自己的私产,在江户城受灾,城门倒塌的时候,只管领着部下修理自己家大门,部下提出反对意见,反遭他的囚禁。最终,部下们忍无可忍了,据守长善寺发动武装政变,要求幕府剥夺正就的首领职位。面对近千名忍者及其家属的强烈呼声,德川幕府只得把正就贬为平民。
元和元年(1615年),正就参加了大阪夏之阵,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可惜武运不佳,战死沙场。他还有个弟弟名叫服部正重,因为牵涉到老婆娘家(大久保长安)的犯罪事件而遭到流放,最后客死异乡。
服部家虽然等同于灭亡了,但“伊贺同心众”依旧存在,服部半藏之名也一直流传到今天。江户城中留下了“半藏门”的古迹,据说乃是服部正成亲自设计并督造的,以便发生变乱时,德川将军可以经此逃离,沿甲州街道逃往甲府城。“半藏门”外还挖有“半藏壕”,明治维新以后,天皇移居东京(即江户),新的宫殿就设在半藏门和半藏濠附近。
此外,富有传奇色彩的还有柳生一族,他们本是大和奈良柳生庄的小豪族,战国后期出了一位武艺超群的总领柳生石舟斋宗严,被称为“剑圣”。宗严的儿子为但马守宗矩,乃是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亲信,历任秀忠、家光两朝,最后领有大目付之职。大目付就是最高监察官,负责监督政府各部门的工作和监视各地诸侯的动向。因为权势熏天,同时任此情报要职,柳生氏背后的阴影就逐渐被发掘或者说被编造了出来。
然而拨开重重迷雾,柳生一族究竟是否忍者集团呢?上世纪初在东京练马区广德寺柳生冢中出土的一副黄杨木假牙,着实让历史学者们大吃了一惊。因为传说柳生忠矩的继承人宗冬曾于幼年时拔去满口牙齿,装了一副精致的黄杨木假牙——那是忍者为了方便化妆,想扮老人就扮老人,想扮少年就扮少年,想装男就装男,想装女就装女,连牙齿都露不出破绽来,而必须忍受的手术。这副假牙即便不是宗冬本人的,那也一定是柳生家族重要人物遗留下来的,柳生氏之与忍者有关,似乎是无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