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脏乱的小巷子里,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水坑。
一个瘦削的男生懒懒散散的靠在长满了青苔的砖墙上。
路灯太暗,葱郁的爬山虎垂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上半身处于阴影中,恍然一看,竟衬出了几分文青样。
如果,忽略掉正跟他对峙的那两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的话。
裴楼双手提着塑料袋,站在巷子口。
他迟疑了一秒,便直接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你们干嘛呢?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小巷里很安静。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凶悍,显得格外突兀。
前面三个人俱是一愣,靠在墙上的人缓缓抬起头,优越的侧脸往裴楼方向看过来,因为背光,轮廓线渐渐消失,随即隐没在黑暗里。
另外两人也转身看着裴楼。
路灯昏黄,裴楼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隐约看到一人想冲上前。
他皱起眉,将手里拎着的两个袋子轻轻放下,挽起袖子,“想打架?”
两人都没说话,另一个人赶紧拽住往前冲的人。
他们似乎在眼神交流,又好像在威胁靠墙的男生。
裴楼见他们不仅没动作,连句狠话都不放。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他太急着回家,没来得及抓住。
眼尾渐渐生出不耐烦来。
突然,那两个人仿佛现在才反应过来式的,对靠在墙上的男生挥了挥拳头,“你等着。”
然后又回头看了裴楼一眼,走了。
竟然,就这样走了??
裴楼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没细想。
只是看着被吓傻的少年,想了想,淡淡一句:“没事别往这条巷子走,附近混混多。”
这边是老城区,骑楼巷子纵横交错,两侧的楼房大都只有五、六层高,楼间距很近。住在左侧楼上的人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右侧住户的防盗窗。
就算在白天,也几乎没有阳光照进来。
而巷子旁边是等待拆迁的老房子,原本的居民早就搬到了新区外滩,只留下少数钉子户。
因此,这儿跟老电影院那块简直是小混混们的打架圣地。
裴楼丢下话,没管对方到底听见没,转身就走。
“谢谢。”
裴楼脚步未停,拎着口袋的左手满不在意的挥了挥。
“咳……咳咳咳……”刚到门外,裴楼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清凌凌的眼眸霎时被焦急忧虑占满了。
他推开门,将手中的塑料袋往木桌上随意一放,赶忙倒了一杯水,急匆匆往屋里走。
屋子里,木格窗半开了一条缝儿,河面带来的水汽顺着窗缝飘了进来,给这个闷热的夏日添了几分凉爽。
裴楼见到外婆为了节约电费,又没开灯,只让屋后桥上的路灯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暖黄色的光痕,想说些什么,又哽在喉咙里,满腹心思只化成另一句关心:“外婆,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医生开的药你一定要按时吃。”
老人接过水杯,喝了一口。
“有用,楼娃儿你不要担心我,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外婆身体好着呢,现在又不用下地干活儿,只是二、五、八摆个小摊,不费什么事。”
老人声音温和,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皱纹,但仍然难掩年轻时的美丽。
她慈爱地看着高高大大的外孙。想着外孙从初二开始,放了学就四处打工养这个家,浑浊的眼眶里霎时蓄满泪。
她低头,不让外孙瞧见。缓了一会后,才抬起头笑着夸裴楼。
“我家楼娃儿长大咯,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高高帅帅的。如果你爸妈见着你,肯定得……”
随即想到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慢慢灰败下去,失落道:“可惜你妈是个浑的……”
裴楼面色不变,眼中闪过一抹无奈。看外婆吃了药,他接过搪瓷杯,状似埋怨:“咱们说好了,不提他们的。”
“好好好,不提,外婆不说他们了。”
裴楼帮她把被子掖了掖,“今晚就熬个鱼片粥吧,我刚才去超市买了鱼。”
外婆一听买鱼,皱了皱眉,“随便吃点啥都行,那超市的鱼又贵又没有营养咯,下回别买了。等他们在河里钓着鱼了,我去买,肯定便宜。”
“知道了,外婆,下次……不买了。”
知道她心疼钱,裴楼也没犟嘴,听话的应了。
老人连连点头。
看着孙子高大的背影,她脸上的笑容顿住,心里堵得说不出话。
她的楼娃儿是多懂事的孩子啊,怎么就遇上了一对那样不负责任的父母呢?
想到前女婿,还有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闺女,两个人加起来快一百岁了,居然还那么任性,自己生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简直没个人样。
真是——
造了什么孽啊。
裴楼动作熟练,很快就将鱼鳞刮干净了,再将鱼肉切成薄片,尽量保证里边没有一根刺。
鱼骨则放上姜片熬成汤,加几块豆腐在里头,再炒上一碟上海青。
祖孙俩的晚餐就做好了。
他将不到一米长的木桌搬到外婆床前,再将饭菜布好。
再三试了试粥的温度,才递到外婆手里,“不烫了,可惜口味不大好,比不得你的手艺。”
老人小小吃了一口,笑容缓缓展开,眼角的皱纹叠在一块,毫不保留地夸道:“好吃。”
过了一会,裴楼就听她欲言又止:“楼娃儿啊,前几天你妈打了电话回来,说……”
裴楼抬起头,咀嚼的动作放慢了几拍。
他看着外婆,等着她未竟的话。
老人犹豫了一下。
她知道外孙不爱听这些,但是她更清楚,小县城跟大城市的区别。
尤其是在教育资源这块儿,两者简直天差地远。裴楼和她这把老骨头呆在这儿,跟爹妈愈发疏远,以后的路子肯定走得艰难。
一想到这儿,她语气中的迟疑渐渐变得坚定。
“你妈说,这几年没法回来看你,她其实很想你。而且,喻家那边松口了,能把你转到喻家闺女的学校,她还说,那边学校的老师都是全国排名靠前大学的博士生,顶顶厉害的。你这么聪明,到了那边一定能有一个好前程——”
“还有一年半就高考了,外婆觉得……到了那边对你更好。”
裴楼眼睑低垂着,不说话,只安静听着。
“……楼娃儿,说说你怎么想的?”
“不去。”裴楼说。
老人猜到外孙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叹了口气,斟酌用词,问道:“还是对你妈心有芥蒂?”
裴楼放下筷子,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很亮,特别认真。
“没必要,他们不会欢迎我,我也不想送上门讨嫌,我就在这儿陪着您。”
裴楼还记得几年前喻家人的嘴脸。
从上到下,老老幼幼,都用那种看“吸血虫”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十恶不赦,仿佛他是什么垃圾,只要站在喻家的房子里,就能污了那块地板似的。
13岁的裴楼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受欢迎,更看懂了他们眼底的轻视和恶意。
还有那些伤人的捉弄和陷害。
他跑了。
只留下一张纸条,靠着临走前外婆塞到包里的几百块钱,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回到他呆了三年多的小县城——金攀。
回来后,他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不习惯。
外婆神色失落,但她什么都没问。
裴楼知道,当天她偷偷打了电话过去,将那个女人狠狠骂了一顿,背着他偷偷抹了好久眼泪。
时隔四年,喻家人怎么突然想起他了呢?
他心里怀疑,面上却释然一笑:“外婆,你不要担心我。就算在金攀,我也能考上大学的。我还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一栋很大很大的院子呢,我不靠别人,也能给你养老。”
老人看清他眼中的拒绝,想到裴楼藏起来的满是叉叉的试卷,再听外孙将闺女说成“别人”,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只默默叹了叹气。
“不去就不去吧。他们要对你不好,外婆也舍不得你去受那个罪。”
寄人篱下有几人活得畅快,何况楼娃儿好强,长了一副硬骨头。
裴楼笑了笑,“嗯。”
裴楼今年高二,在金攀一中吊车尾的24班。
班里除了一两个人偶尔蹿进年级前五十,其他人通通在五百名之外。
众所周知,24班的学生除了少数几个自己申请来的,其他人都是由别的班调过去。
大部分人是学校领导那儿挂了号的刺头。
学校约莫是觉得与其让他们散乱在各个班捣乱,不如将他们集合到一个班,方便管理。
校长和教务处的主任更是每隔两个月就到班上做一通思想工作,给同学们树立信心。
大有“你们在读书上没有天分,在别的方面肯定是人才,千万不要放弃治疗”的意味儿。
裴楼是自己申请过来的。
因为他需要时间打工,没办法跟别的同学那样上早晚自习。
而24班,只要不出去打架斗殴搞事,迟到、早退似乎是件极为寻常的事。
不仅学生习惯了,就连老师也都见怪不怪。
“裴哥,你的试卷呢,给我抄抄。”裴楼拎着书包刚踏进教室,就听到一个咋咋乎乎的声音,“快快快,刚才老王来了,让课代表在第二节课后把试卷收过去,他居然要批改!!”
这人是坐在他后桌的徐朗。
徐朗朝他扔了一瓶可乐,裴楼伸手一把接住,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椅子发出“吱呀”声。
他从书包里摸出试卷,随手扔了过去,公事公办道:“记得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