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楼眼底波涛滚滚,心潮波澜起伏,面上却平静极了。
他下意识握了握拳,上下牙齿死死咬了一下,低垂的眼睑挡住眼睛里来不及平复的怨恨。
他来做什么?
裴楼绕开中年男人,从机动车道绕到绿化带后的路上。
“裴楼,你外婆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让你见到亲爹,招呼也不打一个?”中年男人正是裴建德。
裴建德身材魁梧,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整齐,双眼闪闪很有神采。此时他紧绷着脸,嘴角不悦的抿起,说话语气不像对待儿子。
更像对待阶级敌人。
裴楼脚步停顿,将那一丝莫名其妙浮现的难受强行压了下去。
他缓缓转过身。
明亮的双眼里火花四溅,裴楼嘴角弯弯,痞里痞气地挑衅:“关你屁事。”
“你——”裴建德脸色倏变。
“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家教?他有这个东西吗?
裴楼嗤笑。
“别挡道儿,我忙着呢。”他看了看手表,离六点还有十分钟。
裴建德几步跟上,用力抓住裴楼的肩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语气放软了几分,“咱们父子俩谈一谈。”
裴楼看着肩膀上的手,眼神厌恶。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是法制社会,不能杀人。
他忍耐道:“行啊,给你五分钟。要说什么就快一点,我还得去打工。”
“打工?”裴建德神色错愕,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听你外婆的不认我就算了,不想跟我谈,就用打工当借口?你会做什么,你就缺那么点钱?”
裴楼没说话,黑黝黝的眼眸深处,一簇火光在跳跃着。
是那样讥讽跟愤怒。
他的眼睛很清澈,就像一面照妖镜,让裴建德心里的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
裴建德愣了一下,这才记起,当初跟前妻离婚时闹得非常不愉快。盛怒之下,根本没来得及问这个儿子怎么办,更没有谈过抚养费相关的事。
他以为,儿子他妈会安排好。
裴建德神色不满:“你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卓秀竹到底怎么搞的?
分了他一半身家,光顾着自己逍遥找第二春,竟然让亲儿子沦落到打工的地步。
要是被商场上的朋友知道,他的面子往哪搁。
这一刻,裴建德只想立马打电话质问前妻,她到底是怎么当妈的。
裴建德满面怒容,看着这张跟前妻相似的脸,想起了家里正等着他的娇妻幼子,那一丝隐秘的愧疚和难堪迅速消失了。
“你晚上打工能赚多少钱?两百够不够?”裴建德掏出钱夹,抽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别去了,跟爸爸聊一聊。”
裴楼眼角生戾,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嗤了一下。
打着爸爸的幌子,干着陌生人的事。
他也配?
“滚。”
裴楼拳头紧握了一下,发出骨节错动的响声。
他没精力去揣测裴建德的用意。
只要瞧见这张虚伪至极的脸,再听见他推诿责任的声音,就不由得生了怨气。裴建德自以为道貌岸然骂几句卓秀竹不配当妈,就能摘掉他头上那顶为父不慈的帽子吗?
他和卓秀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自私自利,满心算计。
裴楼很难保持理智,他觉得恶心极了。
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滚。
他高高扬起下颚,每一根竖起的头发丝都写满了桀骜不驯:“我记得你说过,让我别叫你爸。裴董,七年没见,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聊的,我呢,建议你始终如一的无视我,咱们谁也别跟谁套近乎。”
裴楼说完,看着裴建德乍青乍黑的脸,唇角弧度微扬,心头不禁涌上几分畅快。
畅快之余,又在狭窄一隅生起一抹涩意。
他转过身,用力甩了甩臂弯处的外套,仿佛这样就能甩掉心里的郁闷。
上翘的嘴角缓缓耷拉下来,飞扬不逊的眉眼也慢慢颓下来,但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很短。裴楼冷哼了一声。
彻底化为释然的自嘲。
裴建德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为他生气,无疑是自找难受。
裴建德心里从来就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他也没把他当成爸爸。突然找过来,显然有别的想法。
再者,昨天外婆说的话……
卓秀竹、裴建德。
裴楼大脑迅速转动起来,亮如烈日的眸子蓦地沉了下来。
这对前夫妇不约而同发出想跟他修复关系的信号,千万别告诉他,他们在时隔好几年后,突然良心发现,想要弥补他这个多余的儿子。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裴建德久居上位,已经很久没尝到被人当众打脸的滋味了,霎时面色胀红。
他僵立在原地,没控制住情绪,失态爆粗:“真随了卓秀竹那个贱人的样儿。”
助理将车慢慢开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询问:“裴董,我们还去下河街吗?”
*****
“小裴,赶紧的,厨房忙不过来了。”这会儿正值下课时间,小小的炒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
裴楼“哦”了一声,将书包和外套往收银台一扔,扯过围裙,直接往后厨走去。
他在炒饭店做事是算的时薪,一天一结。
忙过用餐高峰期,店里冷清下来。裴楼像往常一样,掏出学习报开始刷题。
“小裴,上回考了多少啊?”老板娘四十上下,温婉宜家,自己孩子也在一中读初中。
看到裴楼对学习的认真,许是想到了年龄相仿的儿子,对裴楼十分宽容。
尽管店里真正忙起来的时间只有晚餐一小时和晚自习后的一个小时,但她还是付了4个小时的薪水给裴楼。
裴楼抬起头:“四百多。”
他语气很坦然,没有因为分数太低,怕引来嘲笑就支支吾吾。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笑着给他加油打气:“没事,你现在高二,才刚刚分科。好好努力,肯定会有回报的。”
“嗯,我知道的,老板娘。”
又过了一会。
老板娘欲言又止:“小裴啊,你……”
裴楼抬起头。
她接着说道:“你现在还小,可能觉得、嗯,混社会做大哥很酷、很有面子,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沉下心好好学习,这样才能不辜负自己。”
裴楼抿嘴,缄默片刻,“嗯,我懂。谢谢你,老板娘。”
他从初二开始,就在炒饭店打工了。当时老板娘看他可怜,便破例雇了一回童工。
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裴楼很感激善良的老板娘。但短时间内,他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去报答她,只能将这份感激的种子埋藏在心里。
等待着哪一日,它破土而出。
他在炒饭店里忙到十点十分,而后跟老板娘告辞,开始他的下一份兼职。
那是上河街一家名叫“皇朝”的KTV。
KTV的服务生不算忙,但必须随时打起精神,偶尔还得在醉了酒的客人闹事踢馆时,兼职保安的角色。
裴楼能得到这份相对高薪的工作,靠的便是他的敢冲,不怕事儿,还有下河街街霸的臭名声。
别看这两年年轻人对古惑仔的崇拜和热情渐渐退潮,但精神小伙、鬼火少年也逐渐流行起来。
这两者跟古惑仔之间并没有切割干净。
因此“操社会”在金攀这样的小县城依然是一种诡异的流行。
网咖,KTV,酒吧等地均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裴楼每个礼拜到KTV上三天班,大致是晚上十点半到凌晨一点,第二天八点前还得赶到学校上第一堂课。
这样的作息,他已经习惯了。
他长得好看,五官凌厉,眉宇、嘴角时常勾起固定的弧度,显得恣意飞扬,是时下女孩们最喜欢的“坏小子”类型。
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其实很柔和。仿佛刚从地平线露出头的朝阳,散发出的光芒是那样温柔,照在附近一隅。
这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冷硬中夹杂着青涩活力的气质,比纯粹的“坏”更引人心醉。
因此,裴楼的桃花运格外不错。
“小裴哥,黄经理叫你去办公室一趟。”前台接待小姐甜甜的笑着,别有意味地瞄了瞄他露在外边的胳膊。
裴楼点头,神色无奈:“小兰姐,我比你还小几岁呢。”
叫“小兰”的姑娘咯咯笑。
“没办法,你显老,再说,我不是加了一个‘小’字吗?”
她目光轻佻,在他身上慢慢扫过。裴楼仿佛变成了砧板上的肉,正被人觊觎着。
他觉得恶寒,受不了地抖了抖身体。
虽然三不五时就得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姐姐们调戏,但他还是觉得生理不适。
嗯,心理也挺不适。
“黄经理找我做什么?”裴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避免看到对方微微露出的事业线。
方兰见他这无所适从的样儿,暗骂一声果然没长大,实在不解风情。才慢吞吞说道:“不太清楚,但是……”她朝裴楼勾了勾手指。
裴楼站在原地不动,挑眉看她。
“嗨,你过来点,我还能害你啊。”方兰蹙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裴楼心想,你看着我的哈喇子都快滴下来了,作为一个单纯的宝宝,不怕才怪。
他慢吞吞凑过去,就听方兰低垂着头,嗓音捏得又细又低,“他问赵强,上个礼拜四你到底有没有离开,又离开了多久。”
裴楼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抿紧唇。
方兰话音落下,就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刚才靠近的举动就是单纯调戏小弟弟而已。
她不看裴楼,而是借转头的瞬间又补了一句,“中午店里又被查了,黄经理查了监控,又跟不少人谈了话,你一会儿进去当心点。”
裴楼听到了自己快到不正常的心跳声。
他舔了下下唇,很快恢复了镇定。
余光瞥到楼梯口,一个叫张贺的人的身影迅速闪过。裴楼蹙眉,面上的镇定自若秒被打破,但他只慌乱了一瞬,便开始挤眉弄眼。
声音依然带着少年人的窘迫,还有一丝想被勾搭又不好意思的纠结。
“小兰姐,你能不能别老调戏未成年人啊?”
方兰眨了眨眼,立马反应过来。
音量登时拔高了几分,愈发做作:“毛没长齐的臭小子,哄你两句好听话就以为姐姐真看上你了啊,想得美。”
她眯起眼,媚态十足,正好让摄像头拍到。
裴楼把外套往肩上一搭,一脸庆幸,说:“我这还是祖国的小嫩苗呢,啃起来肯定没嚼劲,感谢小兰姐放过。”
“呸——”
方兰唾了一口,嗔怪一眼。
裴楼勾唇再三赔笑,转身往楼梯走去。别看他脸上表情不变,十分淡定的样子,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满脑子想着,难道他的行动暴露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将外套穿上,故意没拉拉链。
走路时动作摇摆弧度加大。
他的五官依然漂亮,但就是……莫名多了点什么,像谄媚,又像狗仗人势的猥琐,那种昂扬奋发的少年气儿一下散了个彻底。
真是像极了别人嘴里的贼眉鼠眼小混混。
他随意敲了敲门。
“进来。”
裴楼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黄哥,找我有事吗?”
办公室装潢简单,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黄山迎客松,还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尊菩萨像。
与门外的金碧辉煌、靡靡绯绯宛若两个世界。
黄胖子不说话,手指夹着一根雪茄,横肉遍布的胖脸在缭绕烟雾里朦朦胧胧,显得高深莫测。
裴楼忽然有点想笑。
因为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脑子里的想法已经开始放飞了。
他竟然忍不住去想,黄胖子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以为叼根烟就是道上大佬。
不过他也是小有演技的人,表情管理那是基本课啊。
毕竟,出来混,首先就得明白一个理,别把自己看太高,不要讲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要露出不恰当的表情。
更重要的是,得会捧哏捧臭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老大可以装逼装深沉。做小弟的,马屁一百零八式那是必修课程。
得给对方哄开心了,才能少些麻烦。
裴楼看他不言不语,装傻充愣了一秒。浓眉便渐渐竖起,恍然大悟。
适当地流露出急欲为黄胖子排忧解难的愤怒:“黄哥,是有人让您不高兴了?”
他仗义地拍了下胸膛,“竟然有人不知死活,敢惹到您头上,咱们必须得杀一儆百。”
黄旭吐出烟圈,身体往后仰,淡淡反问:“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