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攀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城区纵横几条主干道,开车绕城一圈肯定不超过三十分钟。但未拆迁的老街小巷却又交错纷繁,一个巷子连着一个,好像无数根血管连成一张巨大的网。
肖助理开车绕了好一会儿,竟真的没撞上裴楼。
肖助理看着后视镜建议:“裴董,要不,咱们还是回下河街守株待兔?”
这样漫无目的找人,说不准正好跟大少错过。
裴建德:“嗯。”
肖助理暗暗松气。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太难了,就跟坐在煤气罐旁边一样,一不留神就“砰——”的一声,被得个当场开花。
肖助理调转车头,重新往下河街开。
转进河松路时,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停车。”
裴建德认出来了,那人就是他那个不听话的大儿子。
裴楼单手抄在裤袋里,一只手推着老旧生锈的自行车,跟阳淮生慢悠悠的走着。
“裴哥,晚上你要跟徐朗他们玩游戏吗?”
“看情况。”
阳淮生沉默了几秒。
“你还有事?”裴楼看他面色犹豫,眼神游移,直接问。
“我有一道题不知道思路对不对,但班群里好像不讨论学习……”
裴楼了然。
他们班的群要么是约架的,要么是狂热追星党,还有各种各样的把妹直播。
谈学习有关的才是异类。
“哪一道?”裴楼随口问。
阳淮生低着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如果裴楼说他也不会的话,那正好,他就说一起讨论。
如果裴楼说给他看看,他会的话,那也不错,他就装作真的不会的样子。
这样,就能有更多时间培养感情了。
“是关于求函数区间和证明的。”这是锦丹四中高三的试卷,对高二学生来说,还算有些难度。
裴楼确实很感兴趣。
“一会你到家后,发给我看看。”
到家?
那可不行。
阳淮生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
“我记得题目,裴哥,我可以去你家吗?面对面,才方便讨论。”
裴楼狐疑的斜了他一眼,“大家都知道,我成绩并不好,万一我解不出来呢?”
阳淮生笑了笑,只是说道:“我也不大好,两个臭皮匠,没准就能顶一个诸葛亮呢。”
他看过裴楼的试卷和日常作业本。
从来没在大题上见到错解,只有正确和空白两个选项。
选择题更是几乎没错过。
老师或许会觉得裴楼运气好,ABCD随手一选就蒙对了。但阳淮生心细如发,自是仔细观察过他上课时的态度。
他发现,裴楼是故意将分数保持在固定区间。
只是,为什么呢?
裴楼眉梢上扬,耸了耸肩,“无所谓。你要去就去。”
两人推着车,走得不快。
一辆银灰色大奔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裴楼眸色渐暗,隐约还有几分不耐烦。
阳淮生看着后座下来的中年男人,略略蹙眉。
裴楼不等裴建德说话,直接讥诮出口:“裴董如果再三纠缠,我就到商场门口借个大喇叭,说一说戚风建设老总的桃色过往。比如,你拿原配老父亲的退休金和房子钱发家,还出轨近十年,对儿子生而不养的事。”
肖助理一听,差点平地摔个大马趴。
天爷呢。
这位大少的嘴巴真是一次比一次利,一次比一次能拱火。
裴建德定定看着裴楼,怒极反笑。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摔门上车了。
肖助理彻底呆了,心脏跳得很快,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嘭嘭嘭——快要跳出胸膛了。
他眨了眨眼,跟裴楼点过头,赶紧跟着上车。
裴楼一句话把人怼跑了,但他心情并不美妙,他看着轿车尾气,舌尖抵着后槽牙一会,“淦!”
什么东西!
两人约好一起探讨学习的计划被不速之客打断了。
阳淮生笑眯眯地目送裴楼回家。
等他的背影从转角消失后。
阳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一双澄澈的双瞳刹那间变得幽深起来,眼角处隐隐泛上一层妖异的红色。
打乱他计划的人,通通不该存在啊。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辆黑色大众停下,程刚绕到后座打开车门,身体微躬:“少爷。”
他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压制住心里的不安。
看少爷血红的眼睛,这是又要发病的前奏啊。
阳淮生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慢慢走过来。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他心脏上一样,那种压迫感快让程刚喘不过气了。
阳淮生瞥见他微微颤抖的手掌,冷嗤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我不希望再看见他。”
程刚张了张嘴,想告诉这位少爷。
他作为来保护他的特殊部门成员,有些事是不能做的,这有违他的职责,但他又不敢直接拒绝。
这位不高兴了,或者发疯了,那肯定得罢工,这样他也没法跟上头交代。
思来想去,程刚小心翼翼提醒:“少爷,这是法制社会……”
杀人肯定是不行的。
阳淮生心思通透,瞬间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
突然想笑。
他也当真笑出声了。
“你电视剧看看太多了。”
程刚:“……”
谁让这位虽然在武器设计这个领域,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但他就是时不时发疯呢。
上面给他的命令,除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还有定期报告他的心理状态。就怕他一旦心情崩坏,放飞自我后,变成对社会、对民众最大的威胁。
阳淮生扔下命令,也不管他们怎么操作。
他也不打算探究裴建德为何频频到金攀。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他初识裴楼那年,裴楼身边就只有一个外婆,以后,也最好不要有多余的人。
他不喜欢其他人抢夺裴楼的注意力。
阳淮生第一次见到裴楼时,正好是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最厌倦的时候。
那些人太天真,用言语伤不到他的时候,便想动手扒掉他裤子,借此羞辱他。
阳淮生心里觉得他们可笑极了。
只要他想,他有一万种方式让他们死得透透的。
而代价,不过是去精神病院走一遭。
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脏了,每个人身上都是令人作呕的污秽,既然如此,他反抗做什么?能欣赏到他们最丑陋的一面,他有种病态的满足感。
就在那时,裴楼出现了。
他跟那几个人打了一架,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显得格外狼狈。
但他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另一种人。
而后几年,阳淮生再也没见过他。他对裴楼的好奇,仿佛只存在过一秒。
到金攀来,是因为他突然又梦到了他。
他让人查了裴楼的近况,又特意挑了他回家的路,便是想看看他如今是否跟当年一样,事实证明,裴楼,依然是那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裴楼。
那一刻,阳淮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激动。
满脑子都是:
看啊,那些厌恶他的人不得不笑脸相迎,那些畏惧的目光逐渐变得崇拜贪婪,所有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只有记忆中的这个人一如既往。
他还是他。
好像独自行了千万里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样独特的裴楼,怎么能让他不喜欢呢。
**
第二天,第二节课后。
老王把裴楼叫到了办公室。
“裴哥最近惹事了?”
“没有吧……对了,月考排名好像出来了,你们知道咱们班第一是谁吗?”
“吴茜吧,还能是谁。这次她进前五十了吗?”
二十四班成绩最好的就是吴茜。
虽然平时也就在五十到一百之间晃悠,比不上其他班的第一名。
但在一个全是学渣的班里,这样的成绩已经够瞩目了。
“切,吴茜这次都排在一百名之后了。”
“难道是转校生?”
“……”
徐朗和蒋山趴在窗户上,看着办公室方向。
两人脑袋挤着脑袋,你推我,我推你,折腾了一会后,后桌的牟兰忍不住吐槽了,“老王又不爱拉窗帘,你们干嘛不去办公室门口偷听啊?”
挤来挤去,都快把她的座位挤成一条缝了。
徐朗两人相视一眼,恍然大悟。
对啊,干嘛趴这儿看呢,他们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去听嘛。
办公室门没关。
老王的位置比较靠里。
蒋山偷偷把靠近过道的窗户扒拉开一条小缝。
“……裴楼,你跟你爸好好聊聊……”
“老师不逼你做决定,只是,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如果那是一个陌生人,你能救的话,你会施以援手吗?”
“……”
徐朗听得满头雾水。
“什么意思?”
蒋山摇头,低语:“那是裴哥他爸?”
他俩初中就跟裴楼一个班,高中又是同一所学校。对裴楼的家境一清二楚,否则徐朗也不会用抄作业的借口接近对方,跟裴楼熟络起来。
徐朗沉思片刻,说:“想啥呢,那肯定不是亲爹。”
中年男人手上的表,他爸也有,好几十万呢。
是亲爹的话,裴哥还至于四处打工吗?
想想自家老头,虽然也经常拎着棍子揍他,但钱上面,向来不含糊吝啬,在徐朗心里,衡量关系亲近与否的其中一个重要指标就是:给不给钱花!
蒋山连连点头,说得很对。
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立马撞见蹲在窗户下,专注偷听的两人。
“徐朗,蒋山,干嘛呢?”
两人乐呵呵一笑,“嗯,墙角有蚂蚁,我们研究研究……”
拔腿就跑。
办公室里,老王无奈了。
不论他说什么,裴楼就一个态度,“不关他事。”
裴建德几次站起身,差点冲上来揍人。
老王拦在中间,实在调解得心累,只能放裴楼回教室上课。
等裴楼离开,他才将目光转到家长身上。
“裴先生,对待孩子要讲究方法。裴楼已经是大人了,他即将成年,这个年纪正处于青少年叛逆期,作为家长,你们不能做甩手掌柜吧,该多关心关心小孩的心理健康。”
裴建德怒意难掩:“王老师,你也看到他是什么态度了。”
老王犹豫了一下,作为班主任的操守让他不得不继续开口:“裴先生,据我所知,裴楼一直跟他外婆生活,你作为父亲,真的有尽到责任吗?”
“你漠视裴楼,所以他现在也漠视你。一饮一啄,我觉得人之常情。”
“在裴楼面前,我没有指出你的问题。还引导裴楼要有助人为乐的精神,这并不代表我觉得你这个家长很称职,我只是希望我的学生始终以乐观有爱的眼光看世界,而不要养成愤世嫉俗的心态,以免影响他的未来。”
裴建德一噎,无力反驳,色厉内荏道:“王老师,你教出的学生不认父亲,不顾血脉亲情,毫无人性,这就是你所谓的教书育人?”
老王也生气了。
质疑什么,也不能质疑他作为老师的品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眼见裴建德又要发火,肖助理赶忙上前打圆场,把人劝了出去。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下午放学后,校门口围绕着好几名拿着话筒的记者。
裴楼刚踏出校门,他们就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这位同学,听说你的亲弟弟患了白血病,但你却不想救他是吗?”
“你父母离婚,你恨他们,所以你也恨他们后来所生的孩子吗?”
“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