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嬷嬷即刻闭嘴,缄默不言。
郑夫人微愣,浑不在意:“瞧把你紧张的,还有什么事情,连嫣然也不能听吗?”
郑嫣然身子在郑夫人身上,脑袋趴在她的腿上哭泣:“娘,呜呜呜,我崴脚了,娘都不看看吗?你是不是不爱嫣然了?”
“崴脚了?哪里崴的?怎么不小心点?”郑夫人面露担心,温柔蹲下来,替她仔细揉着脚踝,“这也没破皮,应该不严重,待会儿让你父亲把宫中御医请来给你看看。”
郑嫣然看着邓嬷嬷,人畜无害般微微一笑:“嬷嬷快去教周念欢礼仪吧,婚期也没有多久了。”
邓嬷嬷心里咯噔两声,治好沉默地恭敬行礼后,深深地看眼郑夫人才退了出去。
屋内。
梅花铜镂兰香薰炉,升起袅袅烟雾。
郑嫣然小心试探道:“娘亲,咱家和烨王的婚事选定在十五天后吗?”
“嗯。”郑夫人一边慈爱地给她揉着脚踝,一边点头,“你不用怕,一切事我都安排妥当了。”
郑嫣然红着眼睛,捂住胸口,忧心忡忡道。
“可女儿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要不……”她顿了下,看着郑夫人脸色小心提议,“咱们把婚期提前呢,三天后,或者一个周后?”
“那么快?”郑夫人讶然,拉着女儿的手,皱眉,“我也希望快点,可是这定好的婚期,自然是不好改变的……”
听到这话,郑嫣然便低头嘤嘤啜泣,假意拿帕子擦泪,哭的十分伤心。
“母亲,我是怕夜长梦多!我这几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周念欢没有嫁给烨王,是我嫁给烨王!嫁过去后半个月,烨王便发疯把女儿撕成五六半!女儿在梦里,呜呜呜,死得好惨!”
听到最后,郑夫人脸色苍白,一把捂住郑嫣然的嘴巴:“好了,你别说了,嫣然,我今晚就找你爹爹商议。”
这件事情一直是郑夫人的肉中刺眼中钉,心上悬起的一把利剑,她也巴不得早些解决,要不然,谁知道后面会生出什么变故?
****
邓嬷嬷并未回去找周念欢,她本想等着郑嫣然出门后再和郑夫人禀告,为什么周念欢长的有八分像郑夫人,背上的肩胛骨胎记,那完全也和十六年前出生一模一样漂亮!
可如今,大小姐的胎记,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年岁的变化,已经和出生时不像了…
可她等了许久,郑嫣然就像吃喝拉撒都要在郑夫人那里似的,完全没有空隙时间。
邓嬷嬷站的腿都酸了,治好无奈离开,回去找周念欢。
她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情,她要不动声色的查查…
周念欢今日穿的鹅黄色纱裙,胸前绣了几朵苏绣兰花,漂亮极了,她站在菜蔬地里,正专心致志地打理蔬菜,与下等仆人有说有笑。
“二小姐!”
周念欢站起身回头,墨发从肩上滑落,手里还拎着两个萝卜,站在日光里清新脱俗。
邓嬷嬷险些看呆,愣了下,喃喃出声:“少奶奶?”
少奶奶,是郑夫人初嫁到郑家时,邓嬷嬷对她的称呼。
周念欢笑吟吟走来,塞给邓嬷嬷一个萝卜,笑道:“嬷嬷,今晚我给你做饭。”
邓嬷嬷一把甩开她的萝卜,满脸严肃地拽着她,力气十分大,一进门,便砰地把门给关上。
插上门闩,关上窗户。
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周念欢像二丈和尚摸不到似的,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问你,你只管答,诚实地答。你说的话我都会刻在脑海里,去查探清楚。”邓嬷嬷心跳如鼓,半带怀疑猜忌,小心问道,“你不是你娘亲亲生的吧?”
“不是。我听娘说,她是在京城外的城隍庙里捡到我的。”
“那你,出生时期是多少?”
“娘说,她刚刚借到我的那晚上,我剪脐带的伤口未愈合,应该就是当天吧,成兴八年元宵节。”
“太、太巧了。”邓嬷嬷惊的踉跄两步,浑身发颤,嗓音也透着颤栗,摇头自言自语,“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嬷嬷?怎么了?”周念欢把玩着头发,神秘兮兮地笑笑,透着几分俏皮与机灵,“我这几天那么听话,你能不能告诉我娘在哪里?我一定不会跑的。”
“叩叩叩!”
院落响起敲门声,有人传话。
“二小姐在吗?我家大小姐说你三日后出嫁,挺舍不得你的,邀请你去赏景。”
怎么每次邓嬷嬷要说关键事情的时候,都会被打断?邓嬷嬷眉头紧蹙,隐隐有些不安…
周念欢见邓嬷嬷不说话,迟疑了下,说道:“麻烦你回大小姐,念欢礼仪还没学完,下次再去赏景吧,念欢不敢偷懒给太傅府丢脸。”
不过,等下……?三天后!
周念欢霍地推开门,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三天后?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不是半月吗?”
春桃眯眼笑,眼里有针芒:“婚期提前了。大小姐邀请你是给你面子,难道你还想驳她面子不成?”
“走吧,二小姐。”邓嬷嬷不想让她被郑嫣然针对使绊子,道,“我陪你一同去。”
周念欢只好点头,顺带试探下三天后成婚,到底是真是假。
这后院的行进小路十分狭窄,只能容纳二人并肩行走。
邓嬷嬷与周念欢并排着走。
春桃走后面,不知怎地,她突然箭步上前,与邓嬷嬷擦肩而过时,撞她一下!
邓嬷嬷毕竟一把年纪了,身体不大稳,被撞到地上,脑袋磕在石头上,龇牙咧嘴地骂道:“你不长眼吗?”
“我的错我的错!”春桃擦着额前汗,急急道歉,“是我不长眼,是我不小心撞到嬷嬷了,本想走前头为二小姐带路的。”
邓嬷嬷屁股着地衣服也脏了,春桃也赶紧拿出丝绢去为邓嬷嬷擦灰。
周念欢扶起邓嬷嬷,知道她被撞了,心情铁定不好,谨慎地待在她身边,问道:“嬷嬷,没事吧?”
“不碍事,小疼小痛罢了。”
……
郑渊太傅酷爱钓鱼,故而,连太傅府也背靠湖泊,临水而建。
出门乘着小轿约小半刻就能到仙湖。
此刻,郑嫣然正在仙湖等着周念欢。
仙湖种了不少睡莲与荷花,几叶边舟飘荡在湖面,十分有意境。
此时阳光正好,天边放晴,晶莹剔透的湖泊上宛若撒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恰好此时又是初夏,湖中各色鲜花争奇斗艳,还有白鹭青鸟飞过。
煞是美丽。
“念欢来了?”
郑嫣然朝湖中撒下一把鱼食,不会儿,船下便有成群的各色锦鲤鱼竞相游来,拱着鱼嘴浮出水面。
“大小姐。”周念欢站在她三米之外停了。
“站那么远做什么?既是赏景自然要游湖,随我上船坐坐吧。”郑嫣然勾唇,伸手拉她上一叶扁舟。
周念欢迟疑了下,并不想去,在她眼里,这大小姐的心思城府太深,不好应对。
邓嬷嬷推她,朝她使眼色,周念欢避无可避,只好搭上了郑嫣然的手,郑嫣然使劲一拽,周念欢迅速上小舟,险些没站稳掉河里去。
郑嫣然嗤笑一声:“你站稳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推你了。你虽然不是我亲妹妹,可好歹替我嫁人挡灾,我自然不会害你,毕竟还有三天你就出嫁了。”
这一条扁舟,船身细长,中间有圆斗篷,如拱桥般镂空,宽约两米,船家头戴草斗笠,悠然划着船桨、
周念欢不知道郑嫣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嫣然剥着瓜子,把瓜子仁递给周念欢,温柔笑笑:“念欢,我且问你,你出生年月日是多少?”
为什么邓嬷嬷问出生日期,郑嫣然也问?
周念欢心中打鼓,已然有些戒备,迟疑着回答。
“约莫是——”
“咳咳!咳咳咳!”邓嬷嬷猛地咳嗽,咳得腰都弯了,打断周念欢的回答,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周念欢懂了她眼神,不动声色地抚拍她后背,关切地问:“嬷嬷,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师那儿看看。”
郑嫣然手掌悄无声息地用力,硬生生把瓜子捏碎,神情音笑着道:“应是元宵节吧?成兴八年。”
“大小姐如何知道?”周念欢心中犹疑。
郑嫣然笑了笑,并不说话,她那眼神幽冷,人虽是在笑,可人却显得十分狠,看的周念欢头皮发麻,心里不适。
她直直地盯着周念欢……
突然啊地尖叫一声!
扁舟船头忽地撞上桥梁,硬生生撞出好大个窟窿,水往扁舟里涌着,船身不稳,扑通一声,从前没坐过船的周念欢摔进在河里。
郑嫣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手放在阳光下,视若无物地低头欣赏她新做的指甲,轻轻道了声:“春桃,下次还做这紫娟花豆蔻。”
春桃亦勾唇:“是。”
船上一共四人,春桃、郑嫣然、船长、邓嬷嬷,郑嫣然和春桃袖手旁观,跟没事人那样,仿佛没看到,根本没有跳河救人的意思。
“这水灌入船底,莫要脏了我锦绣坊新定制的鞋了,扶我去那艘。”郑嫣然微提裙角,根本不看河中呛水求救的周念欢!
“嬷嬷,我、我不会水!”
周念欢鼻尖被冰凉的河水冻得通红,口鼻皆呛了水,肺火辣辣的疼!
她双脚奋力地蹬着,却全身无力般毫不起作用,身子眼看要一点点下沉,被淹没在湖水中时,邓嬷嬷奋勇一跃,大喊:“老奴勉强会水,二小姐别乱动!”
邓嬷嬷五六十岁的人,手脚已然没有那么利索,她全身也被河水冻得打颤,一碰凉水患风湿病的腿更是钻心疼。
她满脸焦急,咬牙使劲全身力气,才勉强把周念欢推向小舟那里。
浑身湿漉漉的周念欢嘴唇发紫,颤抖着爬上船。
此时,索索索索……
怪异的声音响起。
湖泊水面迅速荡漾起圈圈涟漪,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游过来,正欲爬上船的邓嬷嬷突然下沉。
她脸色大变,惨叫声凄厉无比:“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咬我!啊啊——”
渐渐地,四周湖水染成红色。
周念欢瞪大眼睛,十分震惊!
她看到邓嬷嬷身下,一群带锯齿的食人鱼约莫胳膊长短粗细,正撕咬邓嬷嬷,发疯般把嬷嬷当做唯一的盘中餐,竞相啃食!
周念欢急的团团转,抓起船桨使劲便朝水中食人鱼砸去,慌忙叫喊:“嬷嬷,快抓住船桨上来!快抓住啊!”
邓嬷嬷拼命抓住船桨,疼痛让她使不上一点力气,越来越多的食人鱼聚集,围攻她,场面血腥,眨眼功夫,她的脚踝已被啃食完只剩森森白骨…
就在这时,周念欢的后背覆上了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那双手涂满紫色豆蔻。
周念欢后背发凉,脊椎僵硬。
郑嫣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描淡写道:“有片叶子,我帮你拍拍而已。怎么,怕我推你下去?”
不知何时,她的肩膀落着片黄叶。
周念欢只觉得头皮发麻,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十分寒冷!
她不会水,嬷嬷是为了救她才跳下去的,所以,周念欢咬紧后槽牙,纵身跳入水中,紧紧抓住船边,以自己为诱饵,吸引食人鱼注意,喊道:“嬷嬷快上去!”
很奇怪的是,即使她跳下去,食人鱼疯狂咬啃的还是邓嬷嬷!
食人鱼根本不过来咬她,就好像嬷嬷身上有什么东西是食人鱼最感兴趣似的。
“来人啊!救救嬷嬷!”
周念欢绝望了,满脸是水,仰头看向桥梁,撕心肺裂地喊着,“嬷嬷是个好人!救救她!呜…呜…”
她抽噎着急哭了。
为什么船长也袖手旁观?就好像看不见那样…
终于,有人动容了!
桥梁上跳下来几个好心人,有人驱散食人鱼,有力气大的合力把邓嬷嬷抬上来了。
可救上来时——
郑嫣然呕地一声,春桃也是吓坏了!
周念欢爬上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惊吓过度,悲从心起,不敢相信早上还和她说说笑笑的人,如今变成这般模样…
邓嬷嬷被鱼啃食的只剩上半身,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下半身只剩森森腿骨悬挂着,头皮也被啃得露出脑骨,样子恐怖骇人,十分惨!
她借着最后一丝力气,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周念欢,狠狠瞪了眼郑嫣然,目光幽怨如地狱厉鬼。
郑嫣然吓得连忙转过身,场面过于血腥惊悚,春桃也转开眼不敢看。
“你娘被、被圈禁在菜地地窖中。”邓嬷嬷拽住周念欢,哑着声音,已是强弩之末,气若游丝,“你记得给、给…夫人…看…胎…”
话未说完,邓嬷嬷撒手人寰,死不瞑目。
“嬷嬷!!!”
周念欢哭着吼了声,面如土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僵硬,脑子一片空白,终究是双眼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大、大小姐…”另外一艘扁舟上,春桃惨白着脸喊道。
“回去!”郑嫣然压住心头的恶心,深呼吸好几口气,双腿发软地走下船,几乎站不住,“扶我回去!”
“那、那她呢?”
“扔在这里,家里会派人寻她。”郑嫣然额前冒出冷汗。
邓嬷嬷的惨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包括死前那幽怨如厉鬼的眼神,她加快步伐,只想回屋歇着缓缓。
而那一叶扁舟,在湖面上打着旋飘荡,周念欢浑身湿透倒在船上,水汩汩冒入淹没了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