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侍进来禀报,说道:“中书府令赵高求见。”赢政微微抬了抬头,说道:“宣他进来。”话毕,又继续低头批阅那堆成山的案牍。
一位相貌俊伟、面容白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叩首道:“臣赵高进见陛下,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赢政苦笑一声:“万岁?恐怕只是奉承一下,让朕高兴吧。”他话音一顿,锐利的鹰眼投向俯地的赵高,问道:“赵爱卿,这么晚了,你有何事启奏?”
插播一下,这位深夜启奏的赵高,世有讹传,云他是阉人,实情并非如此。
赵高自小天资聪颖,二十岁时,将一本《史籀》五千字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又写得大篆、小篆、刻府、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八种字体,经秦廷太史考试升为令史。三年之后,参加统一大考,赵高以头名的身份被提拔为尚书卒史。
若说秦时有科举,那赵高之资,便可拿个状元。可那时并无科举,只有简简单单的为修史而设的会考。
赵高因精通书法文牍,以熟练华丽的刀笔之文进入秦宫,担当秦王的文牍近臣。深受羸政的器重,让他做了公子胡亥的师傅。
至于流传甚广的赵高是阉人之说,实是后世之人,望文生意。《史记》蒙恬列传云: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谬,世世卑贱。赵高本是赵国质子长安君之后。长安君在赵国无宠,在秦国无助,终身滞留秦国,在秦国聚妻生子,后世与普通庶民无异。而“隐宫”二字,实是笔误,正确的是“隐官”二字。隐官是介于庶人与奴隶之间的一种身份,相当于今日的刑满释放份子。
史书载,赵高生有一女,嫁与咸阳令阎乐。试想,如果赵高是阉人,怎会有女?一字之差,差之毫厘,实谬之千里。
书归正传。且说始皇羸政问赵高深夜而来,有何事启奏。赵高道:“近日为臣得知,中原出了几件怪事。”始皇“哦”了一声,问道:“有何怪事?”
赵高忧心忡忡说道:“那齐地东部,天降陨石,上刻有‘始皇死而天下分’之谶语。而在华山脚下,通途大道之上,也出现一块玉壁,上刻‘今岁祖龙将死’字样,不知何故?”
羸政闻言,初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那帮亡国余孽,不思安份,故意弄出这些东西,造谣惑众,愚弄无知的闾巷黔首罢了,不必理会。”
赵高又奏道:“近日为臣得知,边塞斥候报,那三晋盟的赵国余孽,与匈奴单于冒顿内外勾结,蠢蠢欲动,欲破关而入,恢复三晋故土。”
羸政淡淡一笑,“朕已早知。有大将军蒙恬据守长城,我大秦江山稳如磐石,爱卿不用担心。朕如今担心的只是,墨家那帮反贼。”
赵高道:“近闻上将军蒙毅龙武坡大败于反贼,丧师过半,贼势一何猖獗!”羸政皱眉道:“蒙毅身经百战,在我大秦无人能出其右,想不到这次竟以数倍之师,败于一无名小辈之手。”
赵高接言道:“听说击败上将军的人,是纵横家弟子,名唤韩信。那纵横家弟子和六国亡国后裔、墨家反贼勾结一党,陛下为何不以雷霆手段,处置纵横家?”
羸政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朕初敬鬼谷悬策乃是仙道之流,又念他门中弟子无任何反叛之举,故听任他逍遥自在。可如今他接莫庄那厮传檄,尽遣弟子下山反我大秦,朕就容他不下了。此事朕已交由国尉处理,爱卿就不必操心了。”
赵高道:“但不知陛下如何应付那帮反贼?”羸政道:“武成侯将门之后,智勇双全,与蒙毅合兵一道,可保无虞。”
赵高便欲拜辞。羸政手一挥,说道:“爱卿请慢!”赵高问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为臣?”
羸政道:“我儿胡亥生性顽劣,才德不及其兄扶苏。爱卿需多用心思,教诲那劣子,叫他安于本份,不可有非份之想。”
赵高咧嚅了一下嘴唇,应一声:“是。”讪讪退下。
※※※
赵高离了始皇行宫,沿着通衢大道,返回自己所驻驿馆。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始皇留给自己的那句话,心中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赵高乃是公子胡亥之师。既然做了这皇子之师,当然满脑子都要为他这个学生谋划,而不是讲讲几篇经文那么简单。
皇长子扶苏,乃是始皇帝钦定的太子。只有铲除这个障碍,他的徒弟才能一步跨过那道门槛,坐上龙椅那把宝座。
那大秦朝堂是个什么情况呢?在此先交代一下。
朝中的大臣,以外来户丞相李斯为首,多是法家之流,主张的是中央集权,以严刑峻法治国。这必然触动到以蒙恬为首的本土派的利益。
秦孝公在位时,卫人商鞅只身来到秦国,推行变法,以法制国。虽然得到秦孝公鼎力支持,让秦国一跃成为睥睨东方的强国。又收服了河西之地,可谓功勋卓著。然而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继位,这样一位秦国的大功臣,却被嫉恨他的本土派处以车裂极刑。而今的法家人物,手段似乎更出商鞅之右。
博士集团淳于越,在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主张恢复封建制度,按各地需要将贵族子弟派往各处实行分权治理。始皇便将这建议交由廷议。丞相李斯立即严厉反击,曰:“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始皇深以为然,遂不纳淳于越的建议。
不多久,始皇偶尔见到李斯车骑阵容庞大,心中大为不满,遂出言埋怨。此话传入李斯耳中,李斯立即减少随从车骑。始皇闻之大怒,将传话于李斯的侍从全部处死。于是所有重臣近臣均心生不安,不敢过分接近始皇帝。
朝中势力,遂一分为二。一派以蒙恬蒙毅为首的本土派,为维护自己的特权,旗帜鲜明地支持提倡仁义的太子扶苏。而另一派,则以外来户居多,和赵高暗通款曲,希望在始皇死后,不步入商鞅的后尘。
见到始皇将太子扶苏派往长城监军,这帮人好似见到了曙光,蠢蠢欲动,时有诋毁扶苏的疏言上奏。而赵高的暗中唆掇,起了很大的作用。
今日始皇对赵高最后说的那句话,无异敲山震虎,让赵高那一颗不安分的心,凉到了极点。
始皇东巡,这城中自有宵禁。除了似赵高这样的官家,大街上已没有闲人敢随意走动。偶尔可见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一队队走过。
赵高的马车,穿行在街市。赶车的赵安,是一位拙朴的壮汉,赤着臂膀,在寒风中挥鞭策马,一路驱驰。
突然道旁一阵阴风袭来。那马一惊,前蹄一蹶,长嘶一声,霍然停住。
一道黑影,从树后闪了出来,立在马车之前。
“你是何人?敢拦我家大人的车!”赵安挥鞭猛抽。
只见那人伸手轻轻在胸前一绕,赵安的马鞭已落入他手。待到他将头抬起,赵安不由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头直透到脚。
赵高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问道:“赵安,怎么马车不走了?”赵安一指那人,只道一声:“他——”就吓得再也吐不出声来。
却见那人整个脸颊仿似被刀削去一块,只剩一个三角,肌肉萎缩,狰狞变形。在月光下,只如坟墓中走出的干尸。
赵高一见之下,十分骇惧。他到底是官宦人家,不似赵安那般没见过世面,不一会便回过神来。壮了胆,恭恭敬敬问道:“尊驾是何方高人,为何拦我去路?”
那人阴恻恻一声长笑:“赵大人,你如今作了羸政那小子身边的红人,怎不认识我老朋友了?”
“谁如此胆大?敢只呼圣上之名,且叫圣上为小子?”赵高不由吃惊。但听他说和自己是老朋友,不由多看几眼。一时半刻,倒想不起来。于是问道:“我怎不认识你?”
那人冷笑道:“赵大人出入于故相文信侯吕公府中时,可识得我管中邪乎?”
赵高一闻管中邪三字,吃了一惊。
那时的赵高,只是一名编史的小吏,被吕不韦请去,撰写他那部《吕氏春秋》。而管中邪是吕不韦的东床娇客,在咸阳城中呼风唤雨,炙手可热。赵高曾遇见过管中邪,那时在他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待到吕不韦政变失败,被项少龙与滕翼所杀(见《寻秦记》),听说管中邪被项少龙所擒,放逐到了楚国。
赵高闻得始皇曾令尉僚派影武军团去抓捕管中邪。后来派去的人任务失败,那管中邪便不知去向。想不到今日这好似从冥府中走出的人,竟是昔日风度翩翩的管中邪。
那管中邪是始皇深恶的人,今夜居然找到了自己,拦下自己车仗,不知何故。赵高强作镇定,说道:“原来是管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找赵某,是为何事?”管中邪冷笑一声:“当然有事!”一纵身,便上了赵高马车,钻入帘内。
赵高想来这管中邪找自己必无好意,忙想推他下去。不料管中邪那枯藤般的鬼手一翻,搭在了赵高脑门,一股真炁直透而下,传入赵高气海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