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淮楚下榻的客栈内,蒯通望着韩淮楚又是哭又是笑:
“师弟啊,那年听说你阴谋造反被吕雉杀害,师兄我是绝不相信也。想当年我劝说你造反是那般苦口婆心,你都并未意动。为何无兵无权倒要造反?”
“青阳侯他们几个,擒住你也太容易了吧。你有绝世武功,凭王吸他们怎是你的敌手,怎会只经几招就束手就擒?”
“那云梦泽之行明知是圈套,师弟你一世英名,如何还要去赴那圈套?”
“吕雉那毒妇,在此设下埋伏,等的究竟是谁?”
“师弟啊,这多年我是疑心重重。今日见到了你,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早已不在那楚王之位,死的淮阴侯是另有其人也。”
蒯通噼里啪啦就这么连续问着,也不等韩淮楚回答。韩淮楚只是点头,只是说“是”,只是在笑。
终于等到蒯通将问题全部问完,韩淮楚将过去发生的事情一一述说给他,蒯通听得惊呆了。
“原来你并不叫韩信。可惜你创下如此丰功伟绩,却要记在另一人头上。青史留名没你的份了。韩信那小子也不简单,谁能想到,他竟会在云梦泽早早买一块地等着暗算刘邦?谁能想到,他竟会挖一条地道直通长乐宫?要是依了我,就不要破坏他的阴谋,让他将吕雉太子一起擒在手中,在刘邦的后院生一把大火,看看这天下到底谁主沉浮?”蒯通很郁闷地说道。
天下谁主沉浮?青史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哪怕重新来过回到那二十年前,韩淮楚依然会那么做,无怨无悔。
“师兄啊,你在这里每日为人看相,就是等着师弟我吗?”韩淮楚感动地问道。
“等你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师兄我早年的积蓄已经花得精光,又只有看相这个本事。不为人看相,拿什么过生活?”蒯通对目前生活的窘困也不讳言。
韩淮楚忍不住问道:“陈平与陆贾师兄都在朝中为官,师兄你怎不去找他们接济一下?”
蒯通眼神古怪地瞪着韩淮楚,并未说什么,却带着埋怨之意,仿佛韩淮楚刚才那问话就不该出口。
纵横家弟子个个自命清高,个个希望出人头地。混得比人家栽,找师兄弟接济生活寄人篱下简直是难以想象。蒯通落到如此境地,宁可靠为人看相赚点小钱,也不屑与去找陈平陆贾打秋风度日。
韩淮楚意识到自己说错,呵呵笑道:“若非师弟我当年辜负了师兄的期望,如今坐在丞相位置的哪里轮得到他陈平?要错都是师弟的错,这锭金子,就当是师弟向师兄赔罪。”说罢从行囊中掏出一锭金来,递到蒯通的手上。
那锭金子沉甸甸足有一百金,足够蒯通老来的生活。蒯通也不客气,接过金子揣在怀中。
“你知道咱们那二位师兄弟现在在做什么吗?”蒯通接过韩淮楚的话茬,突然问道。
“只听说陆贾师兄告病还乡,陈平师弟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韩淮楚道。
“你待在代国是太孤陋寡闻了。你陆贾师兄不是回到家乡,而是去周游列国,现在逍遥得很。那陈平做的右丞相不假,可是只在其位不谋其政,连那吕产吕禄都不将他当回事,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审食其。”蒯通摇着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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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陆贾辞了官,并没有回乡做个寓公,而是买了一驾驷马豪车,开始他驴友之行,环游世界去了。
为什么叫豪车?陆贾做了驴友还是一副名士风采,手捧名剑,吃着佳肴,喝着美酒,载十名鼓瑟侍者,在音乐声中车轮滚滚向前。可以想象得出,那乘“陆贾一号”一定简陋不了。
做驴友最是烧钱,还要拉十几个侍者一起烧。陆贾变成一个白丁没有俸禄,这般潇洒能过得几年?
驴友之行的花销就派在他五个儿子身上。他将南越武王赵佗赠给的一千金一分为五,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据点买田买地发展生产。对五个小财主道:“老爹到时,所有花销由你们包办。不要担心老爹把你们吃穷,一年也就那么两三次。”
(仔细品味陆贾这几句话,后世那些父母若听到,一定会深为触动。偶见一次面是亲情,常见久奉,连亲生的儿子都要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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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辞官导致了南越国的背叛。那南越武王赵佗在岭南放话道:“寡人臣汉,只为陆大夫也,陆大夫不容于汉廷,女主倒行逆施,寡人何必北面事之?”于是宣布脱离汉朝,自进尊号为南越武帝,要与汉朝平起平坐。
这都是鬼话。两国交恶,一个士大夫的影响实在不值一提。赵佗叛汉的深层次原因是吕太后发布了禁止向南越国出售铁器的禁令。
赵佗降汉只是名义上的。虽然向汉天子称臣,他那南越国实际上是个独立王国,一点也不受中央控制。
铁制兵器也就是汉初开始流行,那南越士兵手中还拿着青铜,而汉军已经大幅更新换代,赵佗看着眼红啊。
本来高惠在位之时,与南越交好,互通有无,南越国能得到中国的铁器。这些铁器都是家什之物,并不是兵器。赵佗就把这些铁器统统收来回炉,专用来秘密制造铁兵器武装他的部队。
这消息被吕太后知道。本着军工技术保密的原则,吕太后断然颁布了如上禁令。
被人掐住脖子得不到中国的铁器,赵佗急眼了。就想着刘邦已死,吕雉一个妇道人家不足为惧,准备脱离大汉。可是他暗地做的勾当却说不出口。听说陆贾辞官不做,就捡了这个理由。
岭南又冒出了个天子,吕太后大怒,派亲信隆虑侯周灶兴兵二十万征伐南越。
那九嶷山的天堑果然不是吹出来的。赵佗只将道路一封,二十万汉军兵不能逾五岭。又会天大暑,山洪暴发,各种疾病滋生。汉军士卒一下子病倒一半。那周灶只有罢兵班师。
赵佗得意了,“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相仿”,并以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越为其属国,独霸南方一片天。
要是刘邦还在,一定冲冠一怒来个御驾亲征讨伐赵佗这个反贼。那吕雉妇道人家,经过周灶兵挫之事,果然就拿赵佗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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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陈平。官场上有那审食其牵掣他的后腿,得意不了,竟开始搞起了作风问题。
“陈平身为丞相,不治朝事,日饮醇酒,戏侮妇女,可重罪之。”是那太后的妹子吕嬃告陈平的御状。大概还是惦记着当年陈平将他老公樊哙擒住之事。
要是那妇女是陈平自家的,只能叫风流,不能称为戏侮。陈平戏侮的对象,都是那花钱请来的民间美眉。
就在那丞相府中,每日醇酒不断笙歌不停。一大帮年纪可叫陈平为伯伯的美眉,环肥燕瘦簇拥在他周围,被他左拥右抱,上捏下摸。这老男人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
能办实事,有作风问题还是好同志。可是陈平的公务也是一塌糊涂,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都推给那左丞相打理。
就这么一条地地道道的淫虫,还得到吕太后的欢喜。吕雉听完妹子告状,当即把陈平招来,斥骂吕嬃道:“小儿妇人之口不可用。君但可纵意行事,无畏吕媭之谗也。”就这么壮陈平调戏妇女的色胆。吕媭顿时傻眼,自此不敢再诋毁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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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通说到这里,带着怒气道:“陈平这是在学萧何自贱名声苟且偷生也。一个丞相,如此无所作为,焉得吕太后不欢喜。可是他将我纵横家的名节都丢尽了。”
韩淮楚嘻嘻一笑:“师兄误解了陈师弟。他是笑卧刀丛中,心怀天下忧。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等待时机。”
蒯通眼睛一亮,望向韩淮楚:“师弟此话怎讲?”
史书上掀翻吕党,匡扶刘氏社稷的就是这陈平,韩淮楚自然清楚。
他神神秘秘一笑:“吕太后年事已高。待严冬过去,春天还会遥远吗?”
蒯通“哦”了一声,白眉一扬:“就让老天再赐我多活几年,活到那吕雉的后面,看看陈平有何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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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嘘一阵,二人谈话切入正题。
“袁什,盛万他们都关在北狱,这里已经伏下重兵,师弟你将如何去营救他们?”蒯通问道。
“我正为这发愁呢。要救出众位兄弟,必须不惊动那些伏兵,这事十分棘手。”韩淮楚皱眉道。
“这狱中人皆爱喝酒,每五天都要去酒庄沽酒。”蒯通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韩淮楚却知道蒯通绝不会说这不相干的事,全神贯注听着蒯通继续往下说。
“那酒庄在覆盎门大街,名为邓氏酒庄,卖的那杜康酒,味道最是醇厚。依师弟的身手,潜进那酒庄酒窖,以迷药下在那酒中不难,难的就是那庄上酒坛太多,不知会卖哪一坛给这些狱卒。”
“二师兄说出这话,想必观察了好久。那劫狱的办法,他也早为我这个韩师弟准备好!”韩淮楚噙住眼泪,感动得连连点头。
“那就只有等酒卖出后,在半路下手。这买酒的狱卒是固定的两人,一人名为齐午,一人名为梁恢,两个人抬着那酒坛一路走得累了,总喜欢在清明门大街的茶铺歇个脚,喝盅茶休息一下。那酒坛就放在门口。师兄我就在那时候走进茶铺,用身子挡住他俩的视线。师弟你快速揭开坛盖,将迷药下在酒中。”蒯通说开下去。
“可是我身上没有迷药,却到哪里找去?”韩淮楚禁不住插言。
“行走江湖,这迷药怎不弄上一瓶。还好,师兄我早年与你破赵之时,曾经得到一瓶。”蒯通手伸到怀中,掏出一口黑色的小瓷瓶,递到韩淮楚的手中,说道:“收好了。这迷药名为半日倒,人喝之后,六个时辰之后定会发作。”
“等到夜深人静药性发作,师弟你跳进那监狱的院墙,最先干掉的就是那条狗。以你飞刀的绝技,一刀封喉让那狗不发出声音想必不难吧。”
“这个时候,那监狱的狱卒都沉睡不起。你就在他们身上搜到钥匙,打开牢门。然后剥下他们的衣服,扮成是牢里的狱卒出来。”
说到这里,蒯通突然顿住不说。
“然后呢?”韩淮楚问道。
“这长安城夜里关门。要想出城,只有等到明日清晨。就不知劫狱之后,这一宿会不会被人察觉。”蒯通面带忧色道。
这确实是个棘手问题。一旦被人察觉人犯被劫走,一定会报与官府封锁城门挨家挨户搜查。想要离开这长安城那就难了。
二人都沉默起来,半晌不语。
“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是韩淮楚打破沉默,很乐观地说道:“或许天见可怜,一晚上无人察觉。只要挨到天明,咱们出了城,就无须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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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弟多年不见,当晚两个人就睡在一张铺上,说着这么多年的境遇,抵足谈心,彻夜不眠。
“二师兄何不去代国,让师弟我侍奉你到终老?”韩淮楚问道。
“你给我的那锭金子就够老朽活到终老了。再说这长安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熟悉了,不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要在辞世之前,看着那吕党的倒台。离开长安,往哪里看去?”蒯通笑着说道。
“韩师弟啊,吕雉那婆娘一日不除掉你,一日不会死心。今后要当心啊。”蒯通叮嘱道。
“师弟我自会省得。”韩淮楚笑着答道。
“韩师弟啊,左车的才能远不及你,也写了部兵书出来。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怎不写上一部,让我纵横家的兵法流芳百世?”蒯通又叮嘱道。
蒯通说的左车就是韩淮楚的三师兄李左车,日前已经过世。在他做寓公的日子里,写下一部兵书,名为《广武君》。书一出世,在汉军诸将中流传甚广。
“是啊,我为什么不写一部兵书,将多年战场的经验记载下来,为后世兵家借鉴?”
要不是蒯通提醒,韩淮楚还不会起写兵书的念头。蒯通一句话,一部传世之作《韩信兵法》就在韩淮楚脑中酝酿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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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韩淮楚又拉着蒯通去城墙处查看。
谋定而动是兵家弟子的习惯,打仗如此,营救兄弟也是如此。战场上一个疏忽就会全盘皆输,营救兄弟也不能存在侥幸。一旦劫狱之事被人察觉,在城门打开之前又出不得城,那就只有哭天了。
韩淮楚来查的就是,不从城门走,出城的可能性。
长安城城墙是按那时城池的最高标准建成,高十丈,有现在的七层楼高。防的就是攻城最常用的战械——云梯。黄土夯城的墙面完全与地面垂直,丝毫看不到有借力的地方。每隔那百十步,必有一守城军士在城楼点起火把巡逻,虽夜晚也不懈怠。
当韩淮楚看到这种景象,攀越城墙的念头自然熄灭。但是他还不灰心,继续向前查去。
“这是什么?”韩淮楚手一指,突然问蒯通道。
只见城墙根处被挖开一口小洞,大约有半米宽,一扇厚重的铁门合在那洞口,门上挂了一把大铜锁。铁门之旁,就是一架轱辘。
“这是狗洞啊,难道师弟在别的城池没有见过?”蒯通愕然问道。
这狗洞当然韩淮楚见过,几乎每座城池都有。用处是将城墙下下雨积的水引入城外壕沟,防止城墙溃蚀。
这洞用来疏水,与狗有什么相干,为何要叫狗洞?这里有个典故。原来春秋时齐国大夫晏子出使楚国,楚王要羞辱他身材矮小,要他从这个洞钻进城,故意说这名为狗洞。自此以后,狗洞这个名词就叫开了。
城墙开了一道小口,若是遇到敌人攻城从这里进来该如何防备?
这洞本来就小,常人要爬着才能钻出钻进,一次只能过一个人。守城士兵就拿着屠刀,一等敌军露出头,一刀将头颅砍下。是故没人敢想从这里攻城。
另外,这铁门极其厚重,只有城内之人合数人之力摇动轱辘才能吊起。这种设计,也非攻城者能够突入。
只有大雨滂沱,城墙下积水甚厚,狗洞才偶尔打开一次。平常这铁门就落下锁,防止有人从此处出进。而开锁的钥匙,就在守城的军士手中。
韩淮楚愣愣地就看着那狗洞出神。
“只要能开这把锁,合自己与盛万他们几个之力,当能摇起这铁门。这就是出城去的光明大道。”
但是钥匙在守城军士手中,韩淮楚如何能开锁?
常有那武侠小说描写人武功练到极点,能够“熔金铄铁”,手一抓,铁就成了面条。
这并不是吹牛,韩淮楚目前的功力也能够办到。但那铁是生铁,极次品的材料,并不是精铁,更不是造锁用的青铜。
这把铜锁显然不是次品,长度有三尺长,宽有一尺,厚也有五寸。想破坏这把锁,想也别想。
韩淮楚想的是能不能用一把钩子,打开这锁。
后世开锁技术在警察学校里已成一门功课,还有那些高手锁匠,神偷用钩子捣鼓捣鼓,也能很轻松地开锁。而在这两千年前的汉朝,人的思维模式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绝对没有想到不用钥匙也能开锁。
韩淮楚不是在警察学校训练出来的,而是来自特种部队。这门开锁技术没有学过。
但是所有的技术是练出来的。那种特殊样子的钩子韩淮楚也曾看见锁匠用过,他自己为什么不能练出这门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