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大喜。太尉周勃与右丞相陈平已将诸吕正法,群臣密议,将奉代王为君。”一身风尘的韩淮楚向着那薄太后道喜。
“此言当真?”薄太后惊喜得站了起来。
“千真万确。周勃秘密派来的使者,已在路上。”韩淮楚说道。
“有份作天子者,岂只恒儿一人。我家恒儿如何有此洪福也?”薄太后喜不自禁,问韩淮楚道。
“是丞相陈平力排众议,推举代王为新君也。”韩淮楚答道。
“陈平与我代国素无往来,如何会选我家恒儿?”事关重大,薄太后还在刨根问底。
“代王有孝悌之名,又是高帝之子。陈平为社稷考虑,推举代王也是情理之中。”韩淮楚解释道。
“先生这一去,为我恒儿之事可做过什么?”那薄太后可是一点也不糊涂,又问道。
这个韩信一向是只做不说,他去了长安几个月,岂能不为恒儿谋得那天子之位尽心尽力。
“代王能成天子乃是天数也。老朽并未出什么力。”韩淮楚很干脆地答道。
薄太后深深地看了韩淮楚一眼,也不再问什么。只道:“先生一而再,再而三为我恒儿,恒儿能成天子,全是仰仗先生。如此大恩,薄氏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老朽惶恐,愧不敢当。”韩淮楚拱拱手,告辞而去。
※※※
未及两日,果有使者到来,呈上密书,乃是太尉周勃等朝中大臣,欲迎刘恒入主关中。
那劝进书略云:丞相臣平,太尉臣勃,后将军臣武(陈武),御史大夫臣苍(张苍),宗正臣郢,朱虚侯臣章,东牟侯臣兴居,典客臣揭,再拜言大王殿下,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之子,不当奉宗庙。臣谨请阴安侯(刘伯之妻),顷王后(刘仲之妻),暨列侯吏二千石以上者公议,大王为高皇帝子,宜为嗣,愿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母子大喜,于是传旨召近臣入宫,商议大事。
不料那去者回话,大将军滕翼乍闻这喜讯,喜极而泣,大笑之下,突然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一命呜呼。
代王闻听这噩耗,说道:“哀哉!真是乐极生悲也。老将军这些年坐镇这边关,匈奴闻其威名不敢侵扰。正要带他同去长安,不料却猝死。寡人要亲往大将军府吊之。”
※※※
却说代王刘恒去到那大将军府吊唁时,灵堂早已搭好,只听到哀声一片,阖府上下皆在哭泣。
那滕翼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儿在灵堂接待宾客。
只见那女儿一身重孝,却是面容姣好,虽然在四旬年纪,依然貌美如画中人一般。
“那滕翼如此粗豪的汉子,却生得如此美貌的女儿。”
刘恒乍一见到那滕翼的女儿,心中突然一怔。感觉貌似在哪里遇见过此妇,却一时想不出来。
在刘恒致着那悼词的过程中,那妇人哀不成声,显得伤心欲绝。刘恒一回头,就看着那妇人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刘恒吊完滕翼,便登上銮舆,回返宫中。
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妇人的相貌在刘恒的脑中挥之不去。就在那路途之中,刘恒突然想起了那妇人是谁。
就在他孩提之时,常同舅舅薄昭一起去狩场打猎。而在道上经常能看到一个村妇。
那村妇不止一次,年复一年地就在那狩猎的道路上出现,以至刘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到三年前,吕太后派人来行刺,刘恒身居简出不再去狩场行猎。这才未见过那妇人。
而刘恒在道上看到那妇人的样子,是布衣衩裙,一脸泥灰。今日这滕翼的女儿,却是这般白皙,明艳动人。
“这分明是同一人也。那妇人为何要扮成一个村妇,候在寡人经过的道上,而且不止一次?”刘恒越想越奇。
“速速改道。去寡人舅舅庄上!”刘恒朝銮舆外喊道。
※※※
刘恒急匆匆来到韩淮楚庄上,已是傍晚时分。
“这般晚了,大王为何前来?”韩淮楚见到刘恒,问道。
“舅舅,你是否记得一个村妇,常常出现在咱们打猎的路上?”刘恒疑心重重地问道。
一听这话,韩淮楚心中就是一阵悸痛。
那村妇就是刘恒的亲生母亲,他心爱的追儿,韩淮楚如何不知?
追儿的儿子如今要坐上天子,亲生的骨肉不能相认,这是多么痛苦的人间悲剧。
对刘恒说他不是薄太后所生,他的生母就是他在道上时时见到的那个妇人,来个母子相认?
刘恒的天子之位还是韩淮楚向陈平软磨硬泡求来。这个节骨眼上,一旦刘恒的身世出现问题,直接就影响到他能不能坐上那把至尊龙椅。甚至说不定连这代王也做不成。
“不记得了。”韩淮楚忍住心悸,摇头对刘恒说道。
“可是寡人记得。今日在大将军府上,又看到那妇人,却成了滕将军的女儿。你说这事岂不奇怪?”刘恒疑惑地说道。
“或许大王看错人了。滕将军的女儿,怎会是一个村妇。”韩淮楚淡淡地说道。
“错不了。明日大将军出殡,寡人就与舅舅同去看看,滕将军的女儿与那村妇是不是同一人。”
刘恒抛下这句话,摆驾回宫。韩淮楚却是极为担心。
他担心的不是刘恒能认出他的亲身母亲。只要他咬住口不说,项追为她儿子的皇位,也不会忍不住与刘恒相认。
担心的只是那个薄太后。昔日薄太后与“辛妃”在长乐宫同为高皇帝的妃嫔,想必是认识的。刘恒作为未来的天子,那一言一行都惹人关注。明日他若在丧礼上指认项追就是他看到的村妇,一定会传到薄太后耳中。
与薄太后打了这多年的交道,韩淮楚深知她不是吃素的。
眼看就要做到那天子之母昔日吕太后的地位,突然天子的生母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那薄太后会怎么想?
一定会杀掉追儿以绝后患!
韩淮楚推演到这里,心中一惊。哪里还静得下来。就趁着夜色,来到那滕翼的大将军府中。
※※※
来灵堂吊唁的宾客已经离去。白幡飘飘,那灵堂中只剩下一个人还在为滕翼守灵。
呜咽之声传来,那一声一声是那般的悲切,一声一声是那般地牵动韩淮楚的心。
“追儿这般伤心,既是为了那滕翼,又是为了她的亲生孩儿也。”韩淮楚心中一叹,从暗处出来,将那布幡一挑,出现在项追面前。
“你?怎会到此?”项追望着韩淮楚突然出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那神态警惕得很。
这就是在离开句注山之后,十几年来项追第一次与韩淮楚面对面。而见面的第一句话,项追竟然如此生份,仿佛韩淮楚就是在白登山将她劫走的那个淫贼一般。
韩淮楚心中如似针扎,对那项追一拱手:“辛妃娘娘,别来一向可好?”
“你说呢,我能好得起来吗?”项追那弯弯的细眉间,笼上了一层怨怼。
“这都是老朽的错。若不是当年老夫在白登山的鲁莽,让高皇帝将娘娘遗弃,如何会有今天。”韩淮楚愧疚地说道。
“若是当年壮士未将本宫劫走,说不定本宫已死在吕太后手中。那事已过多年,也无须再提。壮士夜半前来,又为何事?”项追警惕地说道。
“娘娘今日可见到了代王?”韩淮楚直切正题。
“是啊,恒儿今天要拜祭滕大侠。我那恒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听说他还要做上那天子。这多年来,壮士确实为恒儿出力不少。只可惜我这天子的生母,却不能与他母子相认。”项追说到这里,刚刚板起的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又流下两行珠链。
“娘娘旧时常扮成村妇,在路上等候代王经过,可知今日代王已认出了娘娘?”韩淮楚问道。
“那又如何?壮士放心,我这个作母亲的不会为了贪与恒儿相认,毁了他的锦绣前程。”项追将袖子一擦脸上的泪水,正色说道。
“以前在长乐宫中,娘娘与薄太后可曾谋面?”韩淮楚脸现峻色,严肃地问道。
“那时薄太后住在掖庭,偶尔来本宫宫中串门,与她姐妹相称。”项追答道。
“果然薄太后认识追儿!”韩淮楚心中一沉,说道:“娘娘可知,明日代王将会再来,只为问娘娘扮作村妇之事。”
“无妨。就说大王看错人了。”项追并不紧张。
“可是这事要传到薄太后耳中呢?”韩淮楚点醒道。
项追闻言一呆,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都是在宫里混过的,那薄太后一旦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会拿出什么手段,可想而知。
“壮士,是本宫太思念我那恒儿,以前扮成村妇就想看他一眼。孰料却惹出祸来。看来这代国非本宫能待之地。”项追思索一阵,说道。
“娘娘要走?”韩淮楚问道。
“不走如何能行?我那恒儿明日将见不到本宫,今天我就要速速离去。”项追很决然地说道。
“娘娘一介弱女,要去何处?”韩淮楚担忧地问道。
“放心吧。乌家贩马遍布天下,何处不能容身。我这就去见乌大娘子,让她安置一个去处。”
项追说的乌大娘子就是那乌婷芳。这十几年来,她一直以大娘相称,却不知那乌大娘子真的是她的大娘。
韩淮楚听说之后,也就放下心来。向项追告辞而去。
※※※
乌家草场与那晋阳城相距并不太远。策马只要一个时辰。
大漠之中,男女老幼皆会骑马。在大漠的时候,与乌家人待在一起,项追又学会了骑马。
这里用上一个“又”字,是说她本来就会骑马。只是后来武功全废被那婆罗门莲花主教迷失心智,忘记了如何骑马。
项追就策了一匹马,星夜奔去乌家草场见那乌大娘子。
那乌婷芳知道事态严重,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去处,暂避一下风头。
星光之下,马蹄踏着地面,一匹马正在赶路。
从晋阳到邬城,就是一片平原。这一路上并无宿处。只有赶到那太原与河东交界的邬城,项追才能歇一下足。然后再过黄河,到洛阳的乌家据点之中。
电光石火中,正在策马的项追突然歇斯底里大叫一声,脑门仿佛被撕裂开来。一个滚鞍,栽倒在马下,就此昏厥不醒人事。
※※※
等她再度醒来,天已经大亮。自己的那匹马就在她躺着的草地旁打转,不肯离去。
“信哥哥!”项追心中蓦地一震,两眶泪水夺目而下。
莲花教主那寿命真长,活到一百来岁这才死去。
控制项追的迷心术自然而解,项追那前尘往事一瞬间全部都记忆起来。
她并不是楚国那个民间女子,而是那西楚霸王项羽的亲妹子项追。她那心爱的信哥哥,就是那在白登山将他劫走的淫贼。而她嫁给的并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的刘邦,就是杀他哥哥项羽的大仇人。这命运,对她是多么残酷!
可怜那信哥哥,知道他遭此惨变,知道自己与恋人的一身幸福尽毁,却要忍受她那淫贼的叱骂,在那句注山冰天雪地之中,与她一起度过数月之久。
又是这个信哥哥,为了她的孩儿,在这代国一待就是十几年。若不是对她的感情十余年来并不褪色,如何能够做到?
这是怎样一份浓浓的感情。一身清白已被大仇人刘邦玷污的项追,心中又如何不愧对?
项追跌跌撞撞从草地上爬将起来,走到那马之前,从鞍上挂着的皮囊中拿起一把小刀。
这刀只能切切肉脯,今日项追却要用它来结束自己遭受的耻辱与痛苦。
项追用颤抖的手握着那刀,眼睛一闭,两行热泪直滚而下。伸手一划,就向颈项抹去。
“叮”的一声,一柄飞刀将项追手中的小刀击落在地。
项追一睁开眼,就看到她那信哥哥站在她的面前。
“追儿,你还这般年轻,为何要作此轻生之举!”一脸惶急的韩淮楚大喝一声,同样也是一脸的泪水。
原来韩淮楚担心项追一个人上路,一直在暗中护送。
他最担心的就是项追一旦清醒,忍受不了这份痛苦,就会选择自尽。今日果然项追承受不了这份痛苦。
“信哥哥,追儿遭此惨痛,是痛不欲生也。”项追那身躯摇摇欲坠,倒在韩淮楚的臂弯之中。
“痛不欲生的又何止是你一人。你信哥哥这多年来,心中的苦不比你轻,还不是这样过来了。”韩淮楚大呼道。
项追痛苦地摇摇头:“信哥哥,你今日救了我,也是无济于事。小妹已是耻活人世,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让我忘去痛苦。”
“可是你我约定,要在今生一起度过二十年的。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韩淮楚将项追那身躯拼命的摇撼,嘶喊起来。
二十年前,韩淮楚虽与项追定下三年之期,可只说与她度过一段日子,让他回到未来之后项追能留下美好的记忆。可也没明说要与她度过多少年。此刻韩淮楚为项追泯灭那死志,故意说二十年这般长久。
“二十年!”项追凄然一笑:“信哥哥,咱俩都是这般年纪了,还有二十年能活么?”
“一定能。追儿,与咱们那三年之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你就是要寻死,也要再还我二十年的光阴再说。”韩淮楚将项追一搂,很霸气地说道。
“信哥哥啊,小妹是那未来天子的生母。事关天子名声,就算答应你与你度过二十年,又能给你什么?”项追一边流泪,一边叹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信哥哥不求什么,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我心满意足。”听到项追终于松口,韩淮楚破泣为笑,是语不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