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一株菟丝,苏悦生是乔木,替我遮风挡雨,突然一下子这棵大树就把我抛弃了,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我问:“你觉得我很烦吗?”
他还是没看我,不过轻微的点了一下头:“很烦。”
前阵子我还在心里头嘲笑向晴,笑她不自量力想要抓住苏悦生,笑她不知道留在苏悦生身边最长久的办法就是不爱他,不管爱不爱,其实主动权从来都在苏悦生手里,他说不要谁了,就不要谁了。
我膝盖酸凉,刚穿上的去的丝袜绷在腿部的皮肤上,让我觉得难受,我得找句话出来说,我虽然不聪明,各种场面见的也挺多了,输什么也不能输掉场面,我把满腔的愤懑都咽回去,我强自镇定,甚至强颜欢笑,说:“好啊,不过你得给我买颗大钻。”
苏悦生问我:“要多大?”
他从来没问过我,要买多大的钻石,这是第一次,不过他从来出手阔绰,没有亏待过我。我说:“随便吧。”
他点点头,把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我这时才看到他手上有只小小的织锦袋,他把织锦袋递给我,说:“你走吧,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
我有些茫然的解开抽绳,往织锦袋里头看了一眼,是大钻,很大的一颗钻,比我所有的钻石都要大,那么大一颗,简直像块白玻璃。
是谁说的,旷世巨钻,不过是碳。
我忽然明白过来,苏悦生为什么带我来南阅,他是早就想好了,想好了要跟我分手,所以连钻石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拿出来,他知道我不会跟他开口要什么,即使他主动提,我也会说要颗大钻。我心里鼓鼓的,像是难受,又像是涨着一口气,我想还是不要再多说任何话了,我丢不起那个脸。
拿着这么大的钻石,我就走了。
一直到上飞机,我手心里还攥着那织锦袋。
袋子被我攥得潮了,织物里头的金丝沤在手心里,特别让人难受,我终于把它塞进包包里,眼不见心不烦。
我回到濯有莲,生意还是那样好,客人还是那样多,我周旋了一阵,办公室那边打电话说,小许找我。
小许是苏悦生的司机,我一时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来,苏悦生也回来了?可是他说过不想跟我再见面了啊。
我回到办公室,小许有点讪讪的,说:“苏先生说,有些私人物品还在您那里,他让我过去都取回来。”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把家里的钥匙给小许,然后说:“你自己去拿吧。”
小许一走,我就坐倒在皮椅里头,说不沮丧是假的,苏悦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私人物品在我那里,不过是几件衣物,他特意让人全取回去,不过就是为了让身边人都明白,他跟我一拍两散了。
十年了。家里一盆植物养了好几年,久到我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每天看到的时候不觉得稀罕,某天它叶子枯黄,我才想起那植物几个月来一直发蔫,可能是得了什么病,最后那盆植物却就那样枯萎了,连根都腐烂了,没办法只好丢掉。
那盆植物在露台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痕迹,是瓷盆底部涵水的圆碟留下的,钟点工拖地非常认真,那个地方我曾经亲眼见到她擦洗过多次,甚至用过钢丝球,仍旧没有擦掉。那是时间的痕迹,一盆植物在那里放了好几年,虽然枯萎死去,被扔到了不知道哪个垃圾箱里,却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痕。
我跟苏悦生就是这样,虽然没什么感情,可是习惯了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突然他就说,再也不要见面了。最可悲我们还不是情侣,不然我还可以放声大哭,千金买醉,撒泼,拼命买东西,拼命吃东西,半夜不睡失眠,飞到地球另一端去……全世界都欠着自己,因为失恋。天大地大,失恋的人最大。
我却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我只是嗳声叹气了一会儿,就打起精神出去应酬客人们。我妈说,你若是没本事抓住男人,那就去抓住钱。
十年前我最不耐烦听我妈罗嗦,十年后我才知道,她说的真的全是至理明言。
过个半个月,外头渐渐有传闻,说我跟苏悦生一拍两散了,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每年外头都这样传一阵,过两三个月,苏悦生总会来濯有莲,或者带我去无聊的宴会,于是传闻自然就烟消云散。
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压根没当回事。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次不一样了。
我也没有觉得有多慌张,有关苏悦生的事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来,他也没什么新女朋友,那个本科生他追了一阵子,就意兴阑珊的放弃了,有人说他和向晴重修旧好,据说曾经有人看到他的车在实验室外头等向晴,也有人说,苏悦生这次是动了真格,连程子慧都见过向晴了。
我觉得搞笑,苏悦生动了真格,程子慧才见不到向晴,他跟程子慧水火不容,程子慧想插手他的感情,简直连门都没有。别说她只是一个继母,就算是他亲爹,他也敢顶撞。
端午节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赵昀,他跟朋友吃饭,正巧我约了人在那里喝茶谈事,所以我们在走廊里遇上了。赵昀见了我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叹了口气:“你还真长胖了。”
啊?是么?我恨不得赶紧去洗手间照镜子,女人最忌的两个字,一曰老,二曰胖。
赵昀问我:“明天有空么?跟我出海钓鱼去。”
“我要睡觉。你们出海都大清早的,我起不来。”我实话实说:“再说你们那群人,太热闹了,我怕吵。”
“就咱们俩!”
“那更不能去了,让你女朋友知道了,还不得吃了我啊?”我半开玩笑半认真:“我是自由身,赵总你可不是。”
赵昀狠狠瞪了我一眼,好像挺不高兴似的。我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甜言蜜语哄了他几句,赵昀压根一点也没有被我的迷魂汤灌倒,反而语重心长:“七巧,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浑若无事的笑了一笑:“谢谢赵总,不过您是知道我的,我素来笨笨的,绝不是聪明人。”
跟赵昀的这次见面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一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苏悦生离开了,但他的影响力还在,周遭的一切都有他的影子。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些年多少是我占便宜,我只是很不喜欢,好像全世界都觉得我错了,事实上我一点主动权都没有,到头来还不是苏悦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月底的时候出了桩事情,城北的KTV被划入拆迁范围,有开发商拿了那块地,要做一个大型的商业城。对方背景强大,后台很硬,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了字。
阿满素来心细,知道了之后,特意到办公室来找我:“补偿协议你签了?”
“签了,破财免灾,省得口舌,反正我们不过另找地方搬家就行了。”
阿满有点担忧,看了我一眼。我其实挺受不了别人关心我的私事,尤其我明知道对方是真心对我好的人,我就更受不了了。
我对他说:“没事,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我又不能稀里糊涂跟着苏悦生一辈子,还不如早散早了。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知道,后患无穷。
虽然濯有莲依旧客似云来,虽然各个店的生意仍旧好,虽然我成天忙碌,晚上的时候也没有失眠。
我犯了战略上的错误,那段时间我心绪不佳,只想省事,所以拆迁协议签得痛快,外人眼里,我已经露怯了。我省了那眼皮底下的麻烦,所以后来麻烦更多。有人觉得我闷声不作响吃了一个大亏,总觉得我是隐而不发。
其实那份协议还算厚道,不过从前遇上这种事,旁人大约会给苏悦生面子,开价也会比市价高许多。
出道这么多年,多少有几个仇人,虽然做生意素来讲究一团和气,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自己也明白。顺风顺水的时候虽然我不曾踩过别人,但一旦脱了大树的荫蔽,旁人却很难不来踩你一脚。
任何大事的开端,都只是一件小事。濯有莲有位员工,例行的身体检查,查出来是乙肝,我们到底是服务行业,而且是高端会所,客人们从来要多挑剔有多挑剔,陈规于是劝那位员工辞职,补足三个月薪水,又给了车费和降温费。
按照常理,这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压根都不会上报给我。我下班的时候,正巧那个员工拎着行李往外走,看到我的车,“扑通”一下子就跪倒,把车给拦住了。
司机一个急刹,我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额头正好磕在前排座椅上,还好本来要出大门,车速并不快,不然可得头破血流。司机把车停下,门口的保安见状立刻冲过来,想把那个人拉走。
我当然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让他们住手,自己下车去问。
那个员工是个年轻男孩子,刚刚二十出头,叫了一声:“邹小姐”,眼泪都下来了。
我说:“你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他颠三倒四就把事情源源本本讲给我听了,我们员工上岗之前都有身体检查,卫生防疫部门也动不动来查健康证什么的,他原来是挺健康的。就这年来交了个女朋友,一块儿租房子同居,谁知道那女孩儿有乙肝,一直瞒着没告诉他,时间长了,把他也给传染了。
现在他被辞退,女孩儿也没工作,这下子他们俩都在这城里呆不下去了,他一时觉得灰心绝望,所以才拦我的车。
我听他讲完,也觉得挺同情,我从钱包里拿了一千块钱给他,说:“公司制度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私人的一点意思,你拿着吧。你这么年轻,还有其它工作机会,不一定非得从事服务业。”
他不肯接钱,只是苦苦哀求我,我一时心软,拿了张名片给他:“那你去找名片上的人,他们是做机械加工的,对健康证没要求。你去应聘,就说是我让去的。”
名片是位熟人的,手底下有好几个工厂,平常也挺照顾我生意,这么小的事,我自以为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过了几天,出来一则社会新闻,蚁族小情侣开煤气自杀,留下一封遗书,双双亡于出租屋。那段时间正好是反对乙肝岐视的风头浪尖,这件事引起很大的轰动,记者打听到当事人生前曾经在濯有莲工作过,遗书里写的自杀的主要原因也是被濯有莲辞退,于是打电话来要采访。
陈规挂着总经理的头衔,婉言谢绝了好几回,结果一位搞深度调查的记者不依不饶的,每天都打电话来,不仅如此,还从周边开始搜集有关濯有莲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