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店里挑了几套衣服,又去相熟的美发沙龙剪头发。阿尚是我的发型师,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他很意外,我告诉他晚上我有重要的活动,于是他很快抽空出来替我修剪。
他问我晚上穿什么衣服,我把在专柜试衣时拍的照片从手机上调出来给他看。女人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一是美容院,二是美发沙龙,这两个地方都是女性天然的港湾,被人轻声细语的侍候着,把皮肤打理好,把头发打理好,变得更漂亮更光彩照人,过程虽然冗长,但是结果令人愉悦。
阿尚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主要是我逗他跟我说话,因为我其实知道自己心里有点发慌,我需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等做完头发和美容,差不多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暗,空气沉闷,雨还没有下下来。我开车去本市最奢侈的酒店,路过某幢写字楼的时候,想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小许,跟他说:“我在你们楼下。”
小许猛吃了一惊,一时都有点吱吱唔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似的。
“没事,就是一些零碎东西,上次你没拿走,我给送过来了。”我很平静的说:“你下来拿吧,要是没时间,我就搁保安这儿,回头你有空再取。”
“不不,邹小姐,我下来拿。”
我抱着一个纸箱下车,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还有超级短的裙子,连走路都恨不得走不利索,何况还抱着个碍事的大纸箱,保安连忙迎上来帮忙,问我:“小姐您去几楼。”
“不用了,我等人。”
小许很快搭电梯下来了,我把纸箱子给他,说:“就这些了,应该没漏什么。”
小许很客气的向我道谢,犹豫了两秒钟,又问我:“邹小姐有没有时间,苏先生就在上头,要不……您自己给他更好一点。”
我一点也不想见苏悦生,我说:“我懒得上去了,你拿上去吧,要是他没问起来,别说我来过,就当钟点工收拾的。算了,这些东西他肯定不用了,你替他扔了也成。”
小许毕竟憨厚,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已经挥挥手走了。
人一旦自暴自弃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就是咬一咬牙,把自己不当人,就熬过去了。
我到酒店前台,开了一间蜜月套房,因为是蜜月套房,所以酒店还送了香槟。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了酒倒了一杯喝。
第一次喝香槟是十六岁的时候,妈妈带回来的香槟,庆祝我考试上线。我们那所高中还是挺重视学习的,从高二开始就有无数次所谓的模拟考,然后以本校历年的高校录取率来划定分数线,超过那个分数线的称为上线。如果每次考试都上线,那么在高考考个本科大学,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惜我成绩一般,每次都跌跌撞撞,大部分时候都不能上线。
老师都知道我家境好,家里有钱,他们也不管我,反正我妈可以掏钱让我念大学,老师每天盯着的都是陈明丽那样的好学生,指望她们考北大清华,然后名字写在光荣榜上,替母校争光。要是再出个全市状元,那就更好了。
高考终于结束了,十八岁的少女对一切都觉得新鲜,他教我怎么样吃西餐,拿刀叉,坐下来的时候,腿一定要并拢,站着的时候,腰要挺直。男人替你拉椅背的时候,轻声说谢谢就可以了。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快快上大学吧,上大学就是大人了,上大学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想干嘛干嘛了。
我喝了好几杯香槟,微醺的时候我想起了陈明丽,我终于想起来了,她高考失误,考了566分,这个分数也足够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了,可是陈明丽平常起码能考660分以上的啊,分数出来的第二天,她就跳楼死了。
我觉得我的记忆支离破碎,我记得的部分跟另一些我记得的部分完全不一样。我明明记得是她带着我去见程子良,我明明记得暑假的时候,我跟她和程子良一起吃饭,我明明记得,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然后,就渺无音讯。
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是我的酒量,几杯香槟是喝不醉我的。
我打了个电话给贺源滨,没等他说话我就抢着说:“贺总,房间我开好了,在XX酒店的2501,你快点来吧,你说不愿意等女人,所以我在这儿等你。”
我是笑嘻嘻挂上电话的,然后继续喝香槟。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总之房间外头的灯越来越亮,城市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五颜六色的招牌,高高低低的楼宇,蜿蜒灯河似的车道,所有的一切,都明亮而通透。
房间里有一捧玫瑰,香气馥郁,夹杂着香槟微甜的酒香,中人欲醉。
良辰美景啊,而我在这里等着出卖自己。
我把高跟鞋踢掉,自己倒在那张大床上,空空的香槟酒杯贴着我的脸,这个人,再不来我真的要睡着了。我又不是睡美人,睡姿不见得好看,难道他真有兴致吻醒我么?
门铃声终于响起来,我振作精神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去开门。我妈说过,哪怕心里不痛快得想死,脸上还得带个笑意,这样男人女人都不敢随便踩你。于是我就挂着那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打开了房间的大门。
房门外头是苏悦生,其实一看到他,我就笑不出来了,所有的表情都不由自主僵在了脸上。
苏悦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玄关处的墙面上镶着几何图形的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刚刚在床上滚过几圈,那条特别短的裙子,简直都快揉到腰上去了,我尴尬的把它往下扯,怎么扯也扯不到太长,我下午刚刚精心做过的头发也弄乱了,蓬蓬好像一堆乱草,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种当头,只好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讪讪的问:“你怎么来了?”
苏悦生没回答,走进房间,看了看冰桶里的那支香槟,然后又从床上捡起那只酒杯,搁在餐几上,他瞧了瞧我胡乱踢在床前地毯上的那双高跟鞋,最后,才又拿起另一只干净的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香槟。
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喝香槟,简直想拣起自己那只高跟鞋,就往他额头上砸去。
这个混蛋!
喝完了一杯香槟,苏悦生才说:“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把手机拿起来,飞快的翻了翻通话记录,然后对他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打错电话了。”
苏悦生冷笑一声,说:“别说你只是喝了几杯香槟,哪怕你醉得要死,也不会打错我的电话。你既然要装,那就在这里慢慢装。”说完他就起身要走,我连忙抓着他的衣袖:“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磕磕巴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本来这件事就并不复杂,可是因为心虚,所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事说清楚。苏悦生听完之后沉默着,倒没有表态。我一时有点僵,只好讪讪的拿起香槟又替他倒了杯酒,他却碰也没再碰那杯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耍这种心计了,下次我也不会再管了。这次就当是分手礼物。”
我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这时候他才拿正眼看我,其实也就是瞥了我一眼,被他这么一看,我突然犯了蠢,问他:“今晚你不留下来么?”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后悔,恨不得将舌尖咬掉。
苏悦生笑了笑,就是他平常的那种笑,最让人觉得可恶,他说:“七巧,我说过,我不想再见你了,真的很烦。”
我低着头送他出门,他走的很快,关上门之后我才觉得有点伤心。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一直很担心,苏悦生会大发雷霆,我这么一点浅薄的心机,当然会被他看出来,不过他还是来了,其实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顺势给我个台阶,我又觉得很难过。
我把酒店送的那瓶香槟都喝完了,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洗手间,我记得我在浴缸里差点把自己淹死,幸好我拽住了旁边的电话,借那一点点力,又抓住了扶手,电话线被我拉得老长老长,里头的忙音一直嗡嗡响,听筒掉进了水里,我不顾也不管,大声的唱歌。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睡着。第二天我正在前台办退房,程子良给我打电话,我不愿意接,按了挂掉,过会儿他又打,我又挂,等他打第三遍的时候,我不耐烦了,在电话里朝他发脾气:“你能不能不来烦我了?你到底有什么身份立场来管我的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程子良到底是有自尊心的,不会刻意的纠缠。
我回到濯有莲上班,心浮气燥,处处都看不顺眼。员工们都知道最近我心情不好,所以个个都敛息静气。只有阿满敢来找我麻烦,让我跟他一块下酒窖点红酒。特别贵的酒每季度盘存一次,要由我亲自签字,这原本是规章制度。我也不敢反驳,只好跟阿满一块去酒窖盘存。
酒窖里头是恒温恒湿,人不会觉得特别舒服。架子上密密麻麻一支支红酒,好些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据说这也是惯例,好的红酒,不兴常常拿出来擦瓶子的。而是客人要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拂拭,正好有年代久远的沧桑感。
我想起了有一次在土耳其旅行,异国的古老城市,有着传统的市集。有一家小店里全是古代的铜器,颇有些年份。店主将那烛台拿出来给我们看,上头积满沉沉的油烟,底座上满是灰尘,吹一口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很狼狈的捂住脸,偏有人笑着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阿满还蹲在那里核对红酒的标签,我忘了我跟谁去过土耳其,就只记得那句话。还有我那时候用来掩住口鼻的亮蓝色丝巾。在地中海的邮轮上,甲板上风太大,那条丝巾被风吹到海里去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从我脑海中一晃而出,一闪就不见了。
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真的有一部分记忆失去,那么就让它失去好了,我从来不为失去的东西苦苦纠结,因为对过去念念不忘是太奢侈的事情,我哪有那种资格。我跟阿满一起清点红酒,每个人一个架子,点来点去少了一瓶好年份的Chateau Haut-Brion,这瓶酒进价可不便宜,阿满又点了一遍,还是少了一瓶。
阿满去核对出库的记录了,我坐在酒窖里歇口气。折腾半晌,灰头土脸的,所以我也懒得搬椅子,就坐在地面上,背靠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酒……一格一格的架子让我的背很痛。我忽然对这样的生活觉得厌倦,十年了,锦衣玉食,名车豪宅,最丰富的物质我都有了,每次当我驾着跑车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街头,无数人羡慕嫉妒,我自己得意洋洋,可是我到底在图什么呢?
怪不得苏悦生说看着我烦,我看着自己也觉得烦。
阿满拿了一张纸条进来,对我说:“幸好找着了,说你有天让拿了一瓶酒去‘听雨声’包厢,当时没签字,就打了个白条,事后也没补上。我去找的时候,库管吓得都快哭了,真要丢了的话,他哪儿赔得起啊?你也是,自己定的制度自己不执行……”
我打断阿满的话,我问他:“你觉得,我不做这生意了,怎么样?”
阿满没有太惊诧,反倒问我:“是不是有谁在背后头捣鬼?最近这阵子,我们麻烦是挺多的。”
我知道没法跟他说,于是恹恹地爬起来,说:“点酒去吧。”
其实从这天开始,濯有莲的事端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贺源滨没有再出现,也没有计较那天晚上我放他鸽子,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水过无痕。清淡的生意渐渐重新好起来,夏季是我们营业的高峰,因为天气热,山里凉快,空气又好,只是夏季蚊虫太多,我们这里树木又密,每天傍晚时分,濯有莲就开始用药烟处理蚊虫,一蓬蓬的黄色药烟,好像《西游记》中的妖云。我在办公室的露台上看着员工打药,山林沉郁,暮霭四起,处处烟雾蒸腾,我觉得自己好像黑山老妖一般,守着琼楼玉宇般的神仙洞府,手下有无数聂小倩似的美人,谁知道这一切又是不是幻境?
当我觉得事情都已经过去的时候,于是独自一个人去了四川。在四川有个叫凉山的地方,我去过好几次。我妈妈的家乡就是那个叫做凉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哪年哪月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总之她出来之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更别提带我回去了。一直到她过世之后,我才动了去凉山看一看的念头。
第一次去凉山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计划,所以路程艰辛,先飞到成都,然后再转火车,再换长途客车,最后进山的交通工具,是三轮车。我寻到我妈曾经提过一次的那个小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个少女离家出走,而我妈身份证上的名字,据说早就已经改过。说来好笑,她的户籍也是后来办理的,我连她最初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每隔几年才去一次凉山,每次去,变化都挺大,原来不通车的村子里通车了,原来只有一条街的镇子有了好几家小超市。每次我都在心里想,不知道我会不会遇上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者遇见我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
我妈只跟我提过一次以前的事,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但她看上了我爸,两个人私定终身,所以她跟我爸一块儿逃走了。搭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出了火车站,人特别多,她要去厕所,我爸带着她找到公厕,等她出来,我爸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行李也不见了。我妈不敢去派出所报案,怕被家里找回去,她一个年轻姑娘,从前最远也只去过一次县城。
人海茫茫的城市,我妈身上只有七十多块钱,在小旅馆里住了几天,老板娘见她走投无路,怂恿她做皮肉生意。我妈不肯,大着胆子去了劳务市场,竟然找到一份保姆的活儿。
主人家觉得她手脚利索,所有家电教一遍就会,侍候大人孩子用心,连主人家养的一只哈巴狗都喜欢她。过了一两个月,她忽然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岁,很多年后笑嘻嘻跟我说:“当时急得天天在河边走来走去,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