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钱,怎么比得上做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秀学生更风光?
我最后一次去高中校园,到班主任那里填志愿表,在那里遇见好几个同学,大家叽叽喳喳说笑着,没有人提起陈明丽。我的成绩大约只能上个三本,但班主任仍旧很热情,这种热情是过去几年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笑眯眯地说:“好好填志愿,挑个好专业,以后到大学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当时一定是掉了眼泪,因为我记得自己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抬头看看,操场外的半边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独自一个人爬上单杠,坐在那里看着夏日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成团的蚊子飞舞,嗡嗡嘤嘤的响着。我想起陈明丽,想起有无数个黄昏,我和陈明丽手牵着手,在操场里转圈。在操场散步是紧张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调剂,她背英语单词,也督促着我背。而我一边背一边走神胡思乱想。蚊子太多了,因为校园里环境好,花草树木太多,陈明丽总是憧憬的说,那些百年大学名校里,有着无数参天巨树,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风景美丽极了。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想像,大学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时学习,不用每天眼睛一睁就有做不完的模拟卷,永远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学习、考试。
天色终于暗下来,夜幕降临,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西边的夜幕上有一颗大星,衬着深蓝紫绒似的夜幕,漂亮的像假的。如果陈明丽在,她一定会说出很多文绉绉的话来感叹这么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这样美好,陈明丽却再也看不见了。
我一个人在单杠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无数个红疙瘩。几天后我去殡仪馆参加陈明丽的葬礼,鼻尖上还有一个又痛又痒的红包。
我在陈明丽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肃穆,带来一捧雪白的花,我从来没见过那种花,他将花放在灵柩前,陈明丽的妈妈哭得厉害,所有人都忙着照顾她,葬礼只好匆匆匆忙忙结束。
我站在殡仪馆门外烈日底下等出租车,这里是郊外,周围全是工业区,这时间马路被晒得白花花的,像是阳光下耀眼的河。
我被晒得衣服全汗湿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旁边,程子良降下车窗,对我说:“同学,我送你一程吧。”
程子良的车里冷气非常充足,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等到快到我们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开车拐进一条巷子,他叫我在车上等等,然后去买了两大盒冰激淋来。
两盒家庭装,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两勺,我拼命吃拼命吃,吃到最后才呜呜哭起来。
年少时代我们总是以为花常开月常圆,除了考试哪有什么生死大事,可陈明丽就把一场高考变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傻啊?
在葬礼上我没有流眼泪,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发生,陈明丽是真的不会活过来了,她是真的死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搁在膝盖上的冰激淋渐渐融化,就像我的整个人,坍塌下去,变成不可挽救的一摊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话也没有劝我,他只是等我哭到声音都哑了,才递给我纸巾盒。
那天程子良说了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个逐渐死亡的过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会不断的失去一些东西。”
比如天真,比如梦想,比如,一些永远以为,来日方长的人和事。
我和程子良真正认识,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后来我为填志愿的事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那时候我想的挺简单,他是我师兄,又是挺能干的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哪个专业最好。
我妈坚持让我填了一个我觉得完全不可能被录取的大学,因为我勉强才够那间学校的分数线,而且那个专业热门得烫手,我本来没报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愿不要落空,但奇迹般的拿到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
我妈开心的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大摆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请来吃酒。
我妈那天实在是高兴坏了,自己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她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我妈一直坐在后排唱歌,一边唱一边傻笑,我觉得丢脸,只能不停的阻止她。
等到了家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安顿好,她躺在床上还在笑:“女儿啊,妈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
我也以为考上大学,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结果现在才发现,确实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没想到,整个世界会变得更糟。
没有陈明丽的世界,我很孤独,念大学之前,我跑到陵园去给陈明丽烧香。她才走了短短不到一个月,除了她的家人,所有的人都好像已经没事发生一般。我默默的想,即使自己将来会有更多的好朋友,我也一定不能忘了她。
我是在从陵园回来的路上接到程子慧的电话,我妈为我考上大学专门给我换的新手机,我都还不怎么会用。程子慧语气十分客气,问我:“邹小姐是吗?”
我从来没有被称为邹小姐,从来别人都是叫我邹同学。
我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子良的姐姐。”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来子良是谁,直到十几秒后才恍然大悟,程师兄叫程子良。我老老实实的说:“程姐姐您好。”
程子慧说话温婉动听,彬彬有礼。她太有礼貌了,说了好久我才听懂她的意思,原来我被学校录取的事是程师兄帮了忙,她不希望我再因为这种琐事去找程师兄。
我叛逆的劲儿上来了,虽然没有当面顶撞她,但挂断电话我就打了个电话给程子良:“程师兄,填志愿的事我是请教过你,可是也没请你帮忙弄学校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我可还不了。”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晓得说话也需要技巧,程子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生气,我们见面说。”
程子良约我在公园湖边一个咖啡厅。我先到了,看着他远远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丝质上衣,浅卡其色的裤子,荷花挨挨挤挤,开满大半个湖面,他从曲折的桥上漫然行来,阳光熠熠,水光粼粼,他整个人像冰雕玉琢一般好看。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步步生莲。
他坐下来点一杯冰咖啡,慢声细语的向我解释,那次我请教过他志愿的事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懂,于是专门去问了几间学校管招生的老师,才又回电话给我。结果我把旧手机放在家里,是我妈妈接的电话。
我妈妈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跟谁都自来熟,在电话里跟程子良聊了一会儿,就恳请他帮忙做做学校的工作。
程子良觉得这种终身大事,能帮就帮,于是就真的帮了我这个大忙。
我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也不知道是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还是因为我妈的自作主张。
程子良说:“帮你这个忙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陈同学。”他的语气里透着伤感:“那么年轻,就因为觉得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太可惜了。其实人生的选择很多,可以复读,可以考研……”
是啊人生的道路很多,但我知道陈明丽是绝对不会复读的,她一直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所以面临所谓的失败时,才会那样惊慌失措,做出最可怕的选择。
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程子良跟我说起程子慧,原来她也挺可怜的,她的女儿去年刚刚夭折,所以她一直有严重的抑郁症。
“家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她给你打电话,你不要见怪。”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见怪,一点也不见怪。程师兄这么好的人,而且,跟他说话真是舒服,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娓娓的跟我说起大学里的趣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我们在水边坐到黄昏,到处飞满了蜻蜓,它们在水面上轻轻点一点,然后又落在荷叶的边缘上,像是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
程子良轻轻念了几句话: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ゆうやけこやけの、あかとんぼ
“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おわれてみたのは、いつのひか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 やまのはたけの、くわのみを
“小笼(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こかごにつ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我压根就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话,就觉得婉转好听罢了。我怔怔的看着程子良,他温和的对我笑笑,说:“这是一首日本童谣。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晚风吹来荷清水香,我完完全全被程子良迷住了,他真是……太迷人了。
十八岁的时候,谁都抵御不了一个能够用外国话念诗的好看男人,是不是?
可是十八岁时,再喜欢一个人,能够做的都十分有限。
何况还有程子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