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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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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说出自有易氏,那可以说是商人有记载的第一个征服的氏族,上甲通过这次征服,不但报了父亲祖亥之仇,还掳得上万名奴隶,开始向夏后①的权力发起挑战。这些有易氏的奴隶,因为臣服年代实在太早,逐渐也归属为夷人了,并且大部分都早已摆脱了奴隶的身份——如果连有易氏还不能成为多众的话,那天下的多众也实在太少了。

版说世代作为王室的版吏②,偶尔也能混上个版正,因此就自然而然地以版为氏③了。版说本人的长相非常怪异,塌鼻梁、宽嘴巴,尤其背后丘山坟坟,竟然是个驼背——因此时人都说他象鱼,那背上还耸着高高的鱼鳍呢。

然而外貌的丑陋,恰和内在的满腹经纶形成反比。版说是早有贤名的,他仁慈、慷慨,并且总是凭藉自己超群的智慧,帮助他人解决一些看似完全无可奈何的事端。就这样,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兽育的耳中,并由兽育推荐给武丁。后来武丁尊版说为自己的师傅,就如同大乙尊伊尹为自己的师傅一样。为了和宗室的父师、少师等职务相区分,版说此后就被人称为“傅说”。

为了和傅说见面,武丁逐渐表现出自己对建筑的喜好来。他亲自制作图样,要在大辰的西北面、洹水南岸建造一座雄伟的宫殿。对于君主的这种要求,尹、臣和巫人们都没必要也不愿意反对——一个沉迷于狩猎和建筑的君主,总比一个沉迷于政治和军事的君主,要来得安全多了。

然后,武丁就借口亲自监工,带着兽育和其他一些亲信,来到了筑版工地。初次见面的时候,傅说在工地旁架起了一口大锅,正在熬煮着什么食物,武丁隔着老远,先吸吸鼻子,觉得这种肉香非同寻常。

兽育引傅说觐见了武丁,对他说:“说啊,听说你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有趣的故事,王特意要来听听解闷呢。”傅说赶紧恭敬地回答道:“我听说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往往也会逐渐失去听觉,但他的视力却会因此大为进步,纤毫毕见。我王张开尊目,东到大海,南到大江,西到岐山,北到阴山,哪有什么看不见的,怎么还需要小人来讲述自己那些粗浅的见闻呢?”

武丁不说话——他已经快三年都没有开过口了——兽育则催促傅说别尽管说一些奉承话,快给君主讲故事。傅说盛了一碗大锅里煮的肉,递给武丁说:“我王每日鼎食,大概看不起这些乡下食物,但并非小人夸口,这种食物在王宫里也未必吃得到呢。”

武丁用三枚手指撮起一小块肉来,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欣喜得他差点要开口讲出赞美的话来。他用目光询问傅说,这究竟是什么肉?傅说笑着回答说:“小人得到这肉,本身就是个有趣的故事呢……”

“小人喜欢捞鱼,这里往西不远,有洹水的一条小支流,水浅流缓,两岸都是芦苇。昨日小人听说我王今天将要莅临,就在工作完毕后,下水去捞些鲜味,准备晋献给我王。我看到一条很大的鲤鱼,正满心欢喜地潜伏在芦苇丛中准备捉它,突然水面一阵波动,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傅说的口才很好,很会讲故事,原本平常的一件事情,到他嘴里就变得一波三折,紧张刺激,何况这个故事并不平常,他又编造了整整一夜。武丁被吸引住了,一边贪婪地吃着碗里的肉,一边盯着傅说那张不断开阖的大嘴巴。只听傅说继续说道:

“……当时小人真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巨大的身影不是别物,乃是一只成年的鼍龙④!小人猫在芦苇丛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鼍龙张开血盆大口,要了小人的性命。还好,那鼍龙的目标看起来并不是小人,它目光炯炯,盯着另外一个方向。小人大着胆子从芦苇丛中探出头来一看,原来在鼍龙的对面,恰好浮着一只大鼋⑤。

“左边是鼍龙,右边是大鼋,小人夹在中间,逃也不敢逃,只好再缩回头去。好在这两个畜牲似乎并不在意小人,只是互相怒目而视,然而各自忌惮,谁也不敢抢先动手。小人伏在芦苇丛中,半身浸泡在水里,这两个畜牲若是不走,我也迟早冻死……”

兽育听得目瞪口呆,武丁却低下头去只顾吃肉,连眼角都不再瞥傅说一下了。然而傅说心里很清楚,君主不仅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每一个字都在内心仔细咀嚼过。他笑一笑,甩出最后一个包袱:“小人实在慌了,急中生智,从水底摸了一块泥巴,大着胆子,往那两个畜牲中间扔过去。‘扑通’一声,那两个畜牲都道对方出了手,立时扑到一处。整片水面波涛骤涌,鲜红泛起,不到一顿饭时间,那两个畜牲竟然双双战死,翻起了白肚皮来!”

兽育听到这里,才长出了一口气。傅说笑着说:“小人不费吹灰之力,拖了两个畜牲上岸来,煮这一锅异味,今日晋献给我王。这种机缘,百年罕见,鼍鼋同煮,我王别处是喝不到的呀。”

武丁会意地笑笑,他知道傅说编这段惊心动魄的瞎话究竟是什么用意。巫人为了保证神权而努力限制王权,但王权的受益者并非只有君主一人而已,尹、臣等各级世俗官员,还有那些王亲宗室,本身也作为王权的一份子,与巫人之间蕴藏着种种矛盾。最近因为武丁这一无权君主的存在,使得争夺权力的矛盾逐渐表面化了。

兽育却不懂傅说的意思,还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长舒一口气:“好险哪,若是那两个畜牲发现了你,你就性命难保啦。”傅说正要他这样愚蠢地帮腔,“哈哈”一笑回答说:“其实它们早就发现我了呀,只是它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武丁点点头,把已经舔得干干净净的肉碗递还给傅说,然后翘起了大拇指——这也许是在夸奖肉味鲜美吧……

『①“夏后”,即夏朝的君主,后字最初的含义与王相同。』

『②“版”是夯造土砖的框架,版吏即分管建筑事务的小官吏。』

『③“氏”代表着男性的阶级地位,上古男子称氏,女子才称姓(代表氏族血缘)。』

『④“鼍”音驮,鼍龙是指鳄鱼。』

『⑤“黿”音圆,是指鳖(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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