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新娶的正室夫人,原本竟然是个巫女,类似的甚至更为不堪的消息很快就在衣人中间传开了。武丁为此族灭了数十户人家,砍下数百颗首级,却未能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对于舆论的掌控,连足智多谋的傅说也拿不出根治之策来。最终武丁放下了屠刀,他只能期盼时间可以使人们遗忘一切不必要记住的事物。
妇好倒并不很在意这些传言,因为她并没有刻意隐瞒事实的理由。传言可能会使武丁面上无光,却不能给真正巫女出身的她造成更大伤害,终究人们尊敬她、畏惧她,不是因为她的出身,而因为她是君主的正室妻子。况且,她本就不想和那些衣人们打交道,在亲切得多的夏人眼中,她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希望,他们只会在意她的种族,而根本不会在意她是什么出身。
不过这些传言也偶尔会使妇好感觉悲伤,因为这使她无法忘记人生中那段凄惨的经历。她身边就躺着威严的爱人,甚至还有可爱的孩子,她身穿绫罗锦缎,每日钟鸣鼎食,却总会在午夜惊恐地睁大眼睛,害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场美梦而已。美梦醒来,一切尊严、幸福都将消逝无踪,她又将回到玄鸟之祠中,甚至回到贵族们的府邸里,遭遇是相同的,那就是被自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男性拥抱、爱抚,最后抛弃……
除此以外,她也害怕即便这一切不是梦幻,自己也总有一天会沦落到遭抛弃的境地,就象她的前任那样。玄鸟之祠中偶然重逢的激情很快就消失无踪了,少年时代的爱恋仍在延续,但远非当时所憧憬的那样多姿多彩。因为她和武丁都已经不再年轻,并且也不再单纯了。
她不知道丈夫在拥抱自己的时候,是否还在想着别的女人,因为他的后宫里仍然生活着许多的侧室夫人,在她不方便的日子,在她怀孕产子的日子,他偶尔也会光顾他人。她无法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奉献给自己的爱人,对此隐约感到有一丝的歉疚,虽然责任不应该由自己来负。但她真的能将自己的心灵完全奉献给武丁吗?她不知道,她经历的实在太多了,祭典的时候目光偶尔扫过匍匐在阶下的祝粦的时候,她会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河上的小舟般轻轻摇摆……
因此她希望能够真实地抓住一些什么,一些使自己真切地感觉到并非在做梦的什么东西。她得到了君主的赏赐,赏赐车马,赏赐奴隶,她用这些赏赐夺得了戈邑的统治权,夺得了并非族人的同族的拥戴,用这些拥戴,她才能更牢固地抓住这些赏赐。即便爱情是虚幻的,爱人终将离自己而去,爱人的赠予也将永远留在她的身边,使她得以回味这段幸福的时光——就象她不得不经常回味那段痛苦的时光一样。
衣人据称从始祖契的时代开始,就没有女人担任族长的传统,但其他的诸夷,还有诸夏,偶尔却仍保有这种古老风俗。商朝的外服诸侯由女性担任,这倒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虽然武丁并没有正式承认妇好是一位诸侯,但他默许了这一事实。
妇好第一次迈上战场,是在成为正室夫人后的第三年,也即武丁在位的第十一年。那年初冬,武丁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狩猎,目的地是黄河西岸的旨方故地。商朝的君主离开内服那么远去狩猎,并非没有先例,但经常是带有某种军事意义的。此次也不例外,真实的理由是为了威慑居于王国西陲的蛮族羌方。羌人不服王化,并且时常侵扰西方诸侯们的土地,周邑已经三次请求衣人远征,剪除这颗毒瘤了。
然而羌人只知狩猎、畜牧,偶尔农作,也是刀耕火种,分合无形,没有固定的城邑,打了就跑,兵退再来,不是那么容易消灭的。武丁希望能够利用此次大规模的狩猎,展示军威,让羌人自动归服王化,或者起码太平上一阵子。
妇好从戈邑赶来,与武丁在黄河岸边会合。她此次回去领地,是为了生产第二个儿子,因此和丈夫分开也已经半年多了。她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赶到丈夫的身边,同时也把儿子送到丈夫的怀里。如果是君主亲征,出兵作战,她是不能够进入军中的,但跟随狩猎,却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
商王远猎,目的地附近的城邑都会派出武士来跟随护卫,戈邑也不例外。妇好亲自挑选了二十九名忠诚勇敢的士,驾着十乘马车,后跟六百名徒步,匆匆来到黄河岸边,等待君主的到来——霎时间,她真的感觉自己是一位拥有一方生杀大权的诸侯,而非深宫中只知道生产和养育儿女的贵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