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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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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丁在位的第十二年冬天,他统率着得胜之师,携带着大量战利品和奴隶,在衣人们的欢呼声中回到王都。此次对巴方作战的胜利,恐怕是般庚以后最伟大的一次胜利,虏获奴隶超过七千人,牛羊等牲畜无数。

衣人们不但朝向自己的君王欢呼,也朝向自己曾经嘲讽和厌恶过的君王的夫人欢呼。正是这位夫人,在君王率精兵袭营,打溃了巴人以后,她统率戈邑的战士们埋伏在战场西侧,不但将巴人的溃兵全数歼灭,甚至南渡汉水,连续踏破了三座城邑,迫使巴王投降,归服于王化。

衣人本就重视战功,尊敬战士,而那些无缘踏上战场的妇孺更无聊得遭遇任何事情都能唤发出本能的激情来。“衣之有女,巴方是取;衣之有妇,巴人胆落……”对于这种罕见罕闻的夫人上阵的事情,他们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几乎整整一个月,内服各处都在传唱着类似的歌谣。

不过据说夏人们唱此歌的时候,都会改动一个字,变成:“夏之有女,巴方是取;夏之有妇,巴人胆落……”

然而此次跟随武丁回归王都,同车进入宫廷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是周侯亶父的女儿。为了感谢君王先后赶走羌人,打败巴人,解除了自己身周的威胁,周侯献上自己的女儿为侍妾。而这位周女带着野性的美丽,曾一度征服了武丁。

在商朝大大小小数百个侯国中,周是较晚臣服的,也是最野蛮的。诸夷的祖先是青帝太皋和白帝少昊,诸夏的祖先是炎帝烈山和黄帝轩辕,周人却根本说不清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某些时候,冒称是少昊的后裔,说白帝立国空桑后,其子孙又到西方为主,某些时候冒称是轩辕的后裔,把族谱上推到黄帝之孙弃。当然,这种附会只能引来各方的嘲笑。

不过周人正因为没有根底,缺乏传统,反而是最努力学习衣人文化的一个部族。周女的穿着打扮,甚至用语和礼仪,都和大辰的贵夫人们毫无两样。但这并非吸引武丁的主要原因,那种西方高原上天广地阔的野性之美,才真正使武丁爱不释手。

男性尤其是贵族男性的感情是很容易转移的,况且女性在他们眼中,往往可以和珍宝、艺术品并列,很少有人会一辈子只喜欢一样艺术品,而绝不兼及其它。妇好了解这一点,曾经在玄鸟之祠中做过巫女的她,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以她现今的身份,作为天定可纳妾无数甚至可以拥有多个正室夫人的衣人君主的妻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对此表示出丝毫的不满。

只是,她暂时不想继续在大辰住下去了。住在华美而空旷的宫殿中,朝看日升,暮看日落,晚间独对着摇曳的灯火发呆,耳畔习惯性地响起侍女的禀报,说君王已经前往周女的寝室,不会再过来了,这种日子使妇好感到无比的空虚。她有的时候,甚至开始怀念起居住在玄鸟之祠里的那些日子,那些永远不会感受到外在的冷清,也永远没有余绪体味内在孤寂的日子。那时候偶尔还有期望,还有憧憬,然而对于你所憧憬的事物,在得到后再次失去,那种痛苦的滋味是最难以按捺的。

或许某一天,周女将不再受到君王宠爱,武丁还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爱人的视线既然已经转移过一次,那么很可能再转移第二次、第三次……妇好发觉自己的担忧也在日渐冷淡,因为毫无解决之法,更因为这种担忧已经注定要伴随她全部的生命。她想要离开大辰,回到自己的戈邑去,在那里,她的身份不是无奈的君王的正室夫人,而是拥有真正权力的诸侯,诸侯所要考虑的事物,比夫人所要担忧的,更来得清晰明快,更加容易把握。

然而,她终究还是君王的正室夫人,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外邑,她真正的家还应该是大辰的宫廷。现在,她每年都要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呆在封地上,除非特殊原因——比如再次怀孕——没有理由延长这个期限。讨伐巴人归来后,席枕未暖,她不可能再次离开。

然而,特殊的原因恰在此时降临在妇好身上:距离大辰最近的一支狄族发生叛乱,宣布脱离商朝的统治,武丁召集贵族们,商议出兵之策。这支狄人名叫土方,根据地在大辰以北约三百里的下危之野,因为靠近内服,人民富庶,军力强横。土方和唐侯刚之间的矛盾年深日久,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了,直接发兵攻打唐侯,唐侯向大辰求援,贵族们大都主张发兵讨伐。

只有傅说反对出兵,他认为结束对巴方的战争还不到三个月,频繁用兵将会影响国力,一旦失败也会挫伤衣人君主的威信。武丁一度想要采纳傅说的建言,正沉浸在周女的温柔乡中的他,此刻并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去考虑军事问题。

然而以崇侯尻为首的军事贵族们却执拗地反对傅说的意见,在抗争无效后,他们提出要武丁向上天祈祷,占卜蓍筮,除非天帝喻示,出兵大凶,他们才会闭上嘴巴,不再骚扰君主。武丁并不想和军事贵族们产生正面冲突,于是允诺斋戒三日后就去焚骨求筮。

当天晚上,妇好悄悄潜出王宫,前往会见祝粦。此刻的祝粦蒙君主赏识,已经被提升为首席筮人了,他根本料想不到,竟然还能再见曾在玄鸟之祠中心仪过的女子。然而,虽然自己的身份已与过往大不相同,所面对的女子身份的飞跃更要超出传统的想象之外,两人间依旧相隔着宽而且深的鸿沟,完全无可逾越。

而在妇好这方面,无疑她对祝粦仍一如既往地抱持有特殊的,但并不逾礼的好感。身在玄鸟之祠的时候,她确实曾经幻想过祝粦某一天飞黄腾达,会有意愿也有能力把自己接回家中,做一名妾侍,但那更多是基于对自己处境的厌恶,而非对这名年轻巫人的喜爱。换了任何一位并不令自己讨厌的男子,那时候的她都会作如此幻想的,虽然也并不报什么真正的希望。

因此妇好在面对祝粦的时候,比祝粦面对她,显得更为自然而且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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