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说说笑笑,来到一处幽静院落前。这皇家医女管的最高长官,可不是地方上的医女可比,竟然拥有自己的一个院落,据说连太医院院正都没这个待遇,因为太医院是和各个衙门挤在一起,远不像医女馆,地理位置更靠近后宫,朝堂上的大人们身为男子,没办法到这里争地盘。
刚进院子,就见廖尚宫从屋里急急走出来,田甜连忙行礼拜见,只说了一句:“廖尚宫,这是新来的医女,太医院特召选入的沈初荷……”
不等说完,就见廖尚宫摆摆手,沉声道:“今日朝堂上出了大事,你快去叫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医女,跟我前往宫门前,救治大人们。”
“啊?”
饶是田甜也算见过世面,此时也不由震惊了,忽见廖尚宫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了沈初荷两眼:“谁是沈初荷?”
“新进医女沈初荷,拜见尚宫大人。”
沈初荷连忙上前,福身行礼。就听廖尚宫道:“这几日耳朵里都是你的名字,甚至连你日后会成为女国医的传言都出来了,没想到今儿终于见着庐山真面目。既如此,就跟我来,让我先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沈初荷心中一沉:京城中对她的恶意,看来远超她的想象。人还没到,女国医的传言就出来了,说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她才不信。说不定廖尚宫也明白这是有心人作祟,所以特意提点她,要她小心。
只是……什么叫先见识见识她的手段?发生了什么事?到底需要她施展什么手段?都得准备什么东西?
听沈初荷问出这些,廖尚宫眼中惊讶一闪而逝,接着笑道:“难怪你能有如今的名声。许多人面对上官要求,也就连忙去做了,至于剩下的,到时再填补,你在这样时候,还能设想的如此周到,很不错。”
这是夸我吧?是吧是吧?只是,我还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沈初荷心里想着,却听廖尚宫还有下文:“你就和田甜一起,去准备些治疗棒伤的金疮药吧。”
说完沉吟一下,又轻声道:“也罢,这种事也瞒不了人,迟早会传个满城风雨,告诉你们也无妨。”
田甜和沈初荷等人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就听廖尚宫道:“皇上今天大朝会上和几位朝臣争论不休,最后龙颜震怒,如今许多大臣都跪在宫门前,求他收回成命。刚刚的消息……有几位大人挨了廷仗。”
沈初荷好悬没一口血喷出来,暗道:怎么着?大夏朝的臣子也有喜欢顶撞皇帝,以廷仗换自己扬名的爱好?平时听说皇帝陛下很不错啊,今天这些大臣是做得有多过分,才把皇上气成这样,这事估计一时半会没办法收场。
一念及此,便连忙道:“既如此,还须准备些参汤,年轻臣子也罢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身体本就虚弱,再在宫门前跪半天,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廖尚宫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初荷说得是。田甜,你再安排些人,去药库取人参熬制参汤。真是……我活了几十年,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说,哪里料想得到这许多情况,倒是初荷细心。”
田甜答应一声,径自回去忙碌。沈初荷等人卸了各自的行李铺盖,只提着药箱跟在廖尚宫身后,急急往宫门而来。
廖尚宫诧异打量着她们背的药箱,喃喃道:“太医院那些御医的药箱也没你们这么大,都装着什么?”
“装的东西多是急救用品,包括白布,烈酒,各种药品,针灸用的银针,还有吊命的参片,开方子的笔墨纸砚等。我想着,既然有大人挨了廷仗,带上这药箱,许会有用。”
沈初荷解释着,廖尚宫纳闷道:“药品笔墨银针也就罢了,白布烈酒是做什么?有那需要包扎的病人,自然会去医署和医女馆,用不着随身带着吧?”
“从前有在路上遇到过受伤的人,有这些,可以立刻清创包扎,或施展急救……”
沈初荷娓娓道来,廖尚宫看了她半晌,才叹息道:“原来全是为了病人伤患,你竟为他们着想到这个程度,我如今倒有些相信,吴大人摔下山崖,真是被你所救了。”
沈初荷嘴角抽搐一下,暗道:这难道还能有假?吴大人无缘无故,他凭什么替我扬名?本来就是我救的,也幸亏当初我药箱里的东西还算齐全,不然乡下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做手术的趁手用具?
一面想着,随廖尚宫转过宫墙,果然就见宫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乌泱泱跪着一片,还有墙根边铺着的草席子上,趴着十几个人,想来都是挨过廷仗的。
太医院的人也刚刚赶到,看见廖尚宫,彼此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些人便忙着给挨过打的人上金疮药,倒是沈初荷等人被撂在这里。
“廖尚宫,咱们……做什么?”
“预备着吧。”廖尚宫淡淡道:“大人们还跪着呢,难道这会儿咱们倒上去给他们活血按摩?没有这样道理。”
可不是,沈初荷脑补了一下那个场面:大臣们直挺挺跪着,一边享受医女的按摩服务,好嘛,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不得一口龙血喷出来。
只是……既然没事干,叫她们过来做什么?刚刚廖尚宫明明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
“我也没料到是这样情形。”廖尚宫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叹息道:“先前说过,我没经历过这样事,所以一听说好些人挨了廷仗,就慌神了。再者,这种事情,哪怕用不上我们,我们也要在,明白吗?”
“明白。不管做不做事,态度要摆端正。”
沈初荷立刻就领会了廖尚宫的意思,而且对这位医女馆最高长官生出不少好感。
能够如此坦诚说出自己没料到这样情形的领导,那是多么稀有珍贵的物种,充分说明对方诚恳务实的工作作风,跟着这样的领导,心里踏实。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后宫中人赶过来,廖尚宫上前与她们小声寒暄,只是声音太小,几个人支棱着耳朵也听不清。
林雪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有心拉几个人说说话,刺探一下如今医女馆的形势,但见其他人都是屏息敛气的郑重模样,终究没敢造次。
便在此时,只见远处一人匆匆而来,不等到近前,沈初荷就听身旁响起一阵惊呼议论。
“我的天!那个人是谁?怎么我从未见过?”
“你见过的人很多吗?不认识又有什么奇怪?我也不认识。”
“看他模样,莫非便是那位桀骜潇洒,名闻京城的吴侍郎?”
“我猜着也是,这份贵气,这副模样,除了吴侍郎,还能有谁?”
沈初荷囧囧有神地听着,心想:果然异性相吸是千古至理。这些姐妹先前还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结果一看见帅哥,立刻也开始窃窃私语。只是姐妹们,你们认错人了,这不是吴青礼,这是他的对家,刚回京的荣王府世子叶东风。
与此同时,叶东风也看见沈初荷了,不由得就是一愣,但世子爷的视线并未多做停留,仿佛只是不经意般瞥了这边一眼,便来到宫门前,同那里守门的侍卫说了两句话,接着拿出腰牌,于是侍卫立刻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去。
这下别说医女们,就是那些大臣,也都惊诧莫名,暗道:我们一个个在这跪了半天,皇上都不肯见,此人是谁?如此年轻,又不是那吴侍郎,凭什么能够得到如此厚待。
沈初荷心中再不复之前轻松,虽然不知君臣闹到如此地步,具体是为了什么,但总归一定是滔天大事。叶东风才刚回京,哪怕他运筹帷幄,怕只怕京城形势还没弄清,便要匆忙见驾,万一应对之间稍有不慎,不管是得罪皇帝,还是得罪这些朝臣,对他都没有好处。
“不是吴大人。”
许是议论声渐大,甚至起了纷争,终于有看不过眼的医女出面,一句话就终结了这个议题,接着她看向沈初荷,扬着下巴道:“至于这人是谁,想来沈妹妹应该知道吧?”
“初荷?她怎么可能知道?今天她和几个同伴才来报到,认识的人怕是还没我们多呢。”
说话的是田甜,话音刚落,就见先前说话的医女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呀?人家虽然初来乍到,京城认识的人不如你我多,但京城之外的贵人,恐怕人家比你我熟络多了,你说是不是啊?沈妹妹?”
“康欣,你说话就好好说,做什么阴阳怪气的?没见过向人家问问题,还这个语气,你当是审犯人呢。”
田甜气不过,上前一拉沈初荷的手:“初荷,你真的知道那人是谁吗?”
沈初荷:……
如林雪这样的,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了,被沈初荷狠狠瞪了眼,才连忙放下手直起身,拿出一副认真敬业的模样。
“康姐姐说的没错,刚才那个,的确不是吴大人,他是荣王府的世子爷。”
沈初荷点点头,心里十分感动,田甜和自己认识还不到半天,就肯这样的维护她,再加上廖尚宫。如今她对自己在医女馆的处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忧心了。
至于康欣之流,从县城府城一路过来,经历过金枝齐容和周水儿这些对头,沈初荷表示:爱咋咋样,不带怕的。
“甜甜姐,你知不知道?是为何事闹得君臣不和啊?”
田甜素日里一定很好说话,此时大家等得无聊,便齐齐围过来。
田甜一瞪眼:“都好好站着,让人看见像什么话?这里可不是医女馆,说话行事可以随意一些。”
医女们吐吐舌头,回去站好,忽听一人叫道:“快,李大人昏倒了,快来人扶他过去歇歇。”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进平静湖水,那些跪着的大臣顷刻间炸了窝,太医院立刻就有两个学徒抢上前,抬起胡子花白的老者就往不远处墙根走。
太医院一个大夫冲着这边喊道:“拿水来。”
“啊?”
田甜愣了,却见那大夫大吼道:“啊什么啊?让你们拿水来,没听见吗?过来那么多人,不会连水都没准备吧?要你们何用?”
“确实没有水。”
田甜涨红了脸,经沈初荷提点,她们倒是带了许多包扎用品和药物来,谁知全没用上,统共那么几个挨了廷仗的人,全被太医院抢去,这个时候不赶紧示好结交,还待何时?
只是太医院也没那么细致,先前也没人提要求要喝水,这会儿可不就抓瞎了?但他们每日勾心斗角的,积累了丰富战斗经验,那边那些傻站着的医女,一看就是绝好的替罪羊,于是立刻一口大锅就扣了上去。
易震气冲冲走过来,刚要大声训斥,就见田甜怯怯道:“我们预备了参汤,行……行吗?”
“参汤?”易震一愣,面色登时就有些紫胀,这时就听有人道:“有参汤还不好?赶紧着,给李大人灌下去。不错不错,是谁想得这样细致?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身子骨弱,跪这么长时间,得用参汤补补元气。”
易震的脸彻底胀成猪肝色了,正要说话,就听廖尚宫道:“蒋大人,我们身为医女,自然要周到些。您看,是不是给各位大人都盛一碗?”
“当然。我们又不是在这里绝食。”
蒋大人答得斩钉截铁,田甜连忙一拉沈初荷,医女们不敢去看被晾在一边的易震,手拉着手悄悄从他身旁溜过去,然后将一碗碗参汤送到官员们手中。
一碗参汤而已,对跪在这里的大多数朝臣们,实在是微不足道,谁下朝回家,还没有一碗参汤补补身体。
然而易震却不这样想:医女馆是什么样子,他太清楚了。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连太医院都炸了锅,简单收拾些常用物品,就由刘院判带着十几个太医浩浩荡荡开了过来。医女馆自然也是措手不及。
君臣只是因为一些事有了分歧,还远没有到反目的地步。此事过后,这些臣子依然会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栋梁之才。若能交好,自然要不惜代价。
本来事情进展的也十分顺利,有他们这些御医在,那些医女都很识趣的站在一边。
只是易震看见她们,就忍不住想到沈初荷,刚刚才得到回报,说青州府来的几个女孩已经去医女馆报到,很可能那个沈初荷就在这些医女当中。
所以易震心里就十分厌恶,原本一碗水不至于让他动怒,他就是故意的,就是要借此告诉医女馆:别以为有了个沈初荷,你们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无论何时,医女就是医女,永远都是太医院的附庸。
谁知紧接着就被啪啪打脸了,人家没预备水,但预备了参汤。连他都没想到这一节,他才不信那个平庸的廖尚宫能想到此节,说不定这就是沈初荷的手笔,果真如此,此女不但有过人手段,还有一份体察入微的心思,当真令人头大。
就像此刻,大人们喝着参汤,个个面露感激之色,医女馆一碗参汤,就胜过了他们之前做的所有,怎么不让人恼火。
最可恨的,万一皇上后悔了,询问大人们的情况,知道是医女馆送来参汤,让各位大人身体无恙,这么个功劳,就平白落到了医女馆头上,反衬得他们太医院黯然失色,这……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初荷哪想到一碗寻常参汤,易震就能发散思维想这么多。眼看着每一位臣子都喝了参汤,而之前发放参汤的时候,虽然没把脉,她却也细细观察过这些大臣们的面色,基本上都正常,想来再跪几个时辰也没问题,最多体弱不支,晕倒完事。
擦了把额头汗水,就见廖尚宫走过来,轻声笑道:“真是个实诚孩子,你就慢一点,谁还会怪你不成?这个天气,还能热出汗来。”
“我就是这么个体质,稍微活动便出汗。”
沈初荷理了理刘海,就见廖尚宫正色问她道:“刚刚蒋大人询问参汤时,我揽了这份功劳,你心里可是不舒服?”
“没有。怎么会?我知道这是尚宫大人为我好,心里只有感激,哪会不舒服?”
“哦?”廖尚宫眉头一挑:“你真这么想的?为什么?”
“嗨!我虽然不是冰雪聪明,但这点好歹还是知道的。”
沈初荷一笑:“刚刚见面时,廖尚宫就提点过,连女国医的传言都出来了,我这初来乍到的,就在各位大人面前狠狠出了把风头,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刚刚蒋大人问那个话,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生怕甜甜姐说漏嘴,幸亏尚宫大人及时答了。”
廖尚宫赞许点头,沉声道:“你能有这份蕙质兰心,不枉我刚刚做了一把恶人。初荷,你会有出息的,好好做。”
“多谢尚宫大人夸奖。”沈初荷看了对面一眼,小声道:“刚刚那位太医回去时,脸色很不好看,那个……要不要想办法安抚一下?”
“哪里安抚得了,抢夺功劳的仇,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弭的吗?我虽鲁钝,可最清楚他们的为人,一个个大男人,计较起来,比咱们女人还小肚鸡肠。罢了,谁让他们自己没想到这一层呢,再生气,他们也不能把医女馆给连根除了。”
沈初荷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惊骇,暗道:我去!争斗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太医院和医女馆啊,就算不同舟共济,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到如此境地吧?医女对他们太医的地位,也没有威胁啊。
廖尚宫仿佛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医女馆只是太医院的下属,原本也不至于惹他们如此忌讳,只是你如今实在声名远扬,他们自然就要防备了,万一医女们都跟着你习学医术,将来一个个都像你一样,还有他们太医什么事儿呢?”
“啊?竟是因为我?”沈初荷惊了:“别别别,尚宫大人,您别这么说,我害怕。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青州待着呢。”
“傻瓜,你若在青州,许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除非那位世子爷将你收在身边。你啊,还是单纯,不知道功名利禄的争斗,能让人心坏到什么地步。若不是这么严防死守,二百年来,怎么着也能再出几位女国医了。”
廖尚宫说到此处,眼圈不由红了,这是一个聪慧且有一定地位的女人,看透了男权当道下的女性悲剧,才会为所有被打压的女子伤心不平。
这些沈初荷自然明白,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廖尚宫。
“不过你也别怕,并非所有人都是无耻之徒,太医院也有正人君子。先前的唐院判,他便是看中了你的才华,想要收你为关门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个……怕是也不能由我说了算。”沈初荷皱着眉头:“唉!我佩服唐大人的本领,自然想跟他学习,只是……眼下我实在该收敛锋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宜去做出头之事。”
廖尚宫点点头,沉声道:“近期并未听唐大人再提起此事,许是他也心有顾忌。罢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且一步一步来,顺其自然吧。说起来,我倒是好奇,那吴大人摔下悬崖,你是怎么救得他?”
自己在青州连阑尾切除术都做了,这些事迟早也会传到京城。沈初荷也就不再隐瞒,将当日情景简单叙述一遍,只听得廖尚宫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赞叹道:“你外公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世外高人,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孩子,太了不起了。我活这么大,只听说过因为肠痈暴毙的病人,从未听说过治好的,小荷,你……你眼下果然要收敛锋芒,这些事也不要传扬出去,不然太医院那些小人还不得吓死。”
“能吓死倒好了。”沈初荷愁眉苦脸道:“依照我的心,倒不想传扬,只是当日去接我的,就是太医院的人,只怕早把消息打探清楚,这会儿太医院已经人手一份情报了。”
“噗”的一声,廖尚宫本是忧心忡忡,此时也不由喷笑出声,接着拍拍她肩膀:“不用怕,他们不好惹,你可也不是吃素的,别人不说,单一个吴大人,就够他们忌讳的,另外还有胡大将军,说起来,他要是知道你来了京城,恐怕立刻就要过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