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么定了。”花香点点头,又问沈初荷道:“这事就要靠你,好歹如今你也是八品医女,把咱么几个的休沐日调到一天,还是不太困难的吧。”
“有什么困难?其实认真说起来,这都用不着特意挑休沐的日子,晚上去吃一顿,恰好那边离我娘住的屋子近,回来咱们就去家里歇一宿,第二天早起赶回来,不耽误干活就行。”
林雪花香都点头笑道:“如此就更方便了。”
于是事情便定下来,趁着中午休息的短暂时间,花香等人便要回宿舍歇息,却听沈初荷道:“宿舍里还有别的姐妹歇着,不如去我房间,反正坐一会儿,就该干活了。”
“这也好。”
林雪不等花香说话,便答应一声,几人一起来到沈初荷房间,花香疑惑道:“初荷你有话对我们说?”
“不是对你们说,是对你说。那个卢小丽,以后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沈初荷房间有个小小的木塌,大家在塌上坐了,听她这样说,花香便好奇道:“你说小丽不好吗?不会吧?我和她认识这些天,是个很好的女孩儿,说话细声细气,就是有些害羞。”
“是不是觉着她就像一朵柔弱的小白花,让人忍不住去呵护怜惜?”
沈初荷给姐妹几个倒了茶,林雪接过茶杯,连连点头道:“初荷你说得没错,便是这般。只是奇怪,我就看她不顺眼,花香倒是很喜欢她,我说我觉得她一肚子心机,花香还说我是天生性格外放,所以看见柔弱的人便不耐烦。天地良心,我又不是对谁都不耐烦,你看我对小凤,就很好吧。”
“呵呵!那是后来你看到小凤真的可怜。”花香抿了一口茶水:“还好意思说,最开始看小凤不顺眼的是谁?小凤看见你,就跟耗子见猫似的。”
“对啊,所以你看,真正可怜的,我对她是很好的。那个卢小丽,动不动就低着头,谁知道眼睛是不是骨碌碌乱转?反正一看就是满心算计,怕人看出来,所以才低头掩饰。”
“你看你又先入为主,人家只是害羞,必得都像你,说话大嗓门,抬头挺胸的才好?”
花香反驳,却听沈初荷沉声道:“花香,你向来比林雪稳重,不过这一回,我觉着你倒不如林雪敏锐。”
“如何?连初荷都这么说。”林雪高兴了,一把搂住沈初荷:“还是初荷厉害。花香,你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初荷。”
“初荷又不是神仙。”花香摇摇头,对沈初荷道:“医学上我自然以你马首是瞻,给我十辈子,也比不上你。不过这些为人处事上,初荷你也未必不会走眼。”
“初荷就是没走过眼。”林雪积极捍卫沈初荷“慧眼如炬”的形象:“不然你说说看,初荷看错过谁?”
花香哑口无言,沈初荷看向一言不发的小凤,忍不住好奇道:“在想什么?怎么一句话不说?”
小凤回过神,也笑着道:“我能说什么?我觉着你们谁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刚刚在想,不管卢小丽是真可怜还是假可怜,她厉害倒是真的。我记忆中,还没看过你们三个内讧呢,如今竟为了她分成两派。”
三人一齐愣住,很快林雪就拍手道:“别说,小凤你当真是旁观者清。可不是?这个卢小丽,我竟还小瞧了她。”
花香哭笑不得:“哪有你们说得这么邪乎,人家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没有半句挑拨之语,这口黑锅也能扣到她身上?”
“她是没有半句挑拨的话,但她的行动,却已经透出这个苗头了。”
小凤不过是一句戏言,林雪也只是顺杆爬,谁都没想到沈初荷竟会对这句话认真,当下连林雪都愣住了,疑惑道:“初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不像林雪,喜欢先入为主。花香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只和卢小丽说过两回话,就让你以后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对啊,为什么呢?”
花香也纳闷,就见沈初荷微微抬头,傲然道:“就算我脸大,但是,从你们认识我起,我是个什么人你们都清楚,无论是青山县,还是府衙医女馆,及至到了京城,我向来是温柔亲切,广结善缘,但凡认识我的,除了金枝齐容康欣这种,就没有不喜欢我的,是吧?”
“确实脸大,但也确实是实情。”
林雪等人都笑起来,只见沈初荷一摊手:“这就是了,所以,那个卢小丽看见我,不但没有亲近之态,反而一直低头垂眼,一副畏缩心虚模样。天地良心,就是三岁小孩,看见我也没这么警惕惧怕的,当日三公主,那是什么情形?我也几句话就把她哄好了。”
林雪和小凤脸上笑容逐渐凝固,就连花香,都没有反驳,而是一脸沉思。
沈初荷见她们听进去了,才又笑道:“当然,我只是觉得有点反常,也不排除的确有人对我心生惧意,毕竟我又不是银子,人人都爱。我也不是干涉花香你交朋友,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怎么说好呢?就是这个卢小丽吧,我觉得她……不敞亮。而且在我心里,小白花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形容,若说可怜,别忘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
林雪便捅了捅花香,对她道:“听见了吗?初荷这不是玩笑。她是什么样人你不清楚?最善良的。连她都不待见的人,可见不是好的。”
花香点头道:“初荷,你的话我记下了。放心,我本来和她也没什么牵连,不过是因为严家认识,以后说了几句话,渐渐熟悉,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这还不够?”林雪翻个白眼:“熟悉着熟悉着,可不就得寸进尺了呢。”
花香瞅她一眼,却没反驳,看向沈初荷道:“不过你刚刚说的什么?小白花不是好形容,这我却不明白,世人形容高洁,不都说冰雪洁白?怎么到你这里就不好了?”
沈初荷哈哈一笑:“是真的小白花,当然没什么不好,怕就怕明明是朵食人花,却伪装成小白花的样子,到时忽然露出血盆大口,这谁受得了。”
她拿出一个饿虎扑食的架势,把林雪花香都笑倒了,花香便推着她叫道:“林雪刚刚说什么?善良?听听你这话,把人都糟践尽了,哈哈哈,血盆大口,可不成了河东狮。”
“也别说,我倒觉着初荷这话很好,把那些口蜜腹剑的女人都形容绝了。”
小凤连忙维护沈初荷的形象,却见对方轻咳一声,板起脸道:“好了,就知道笑,看看,快到干活的时辰了。”
“明明是你招我们的。”林雪花香说着话,却也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小凤忽然回过头,纳闷道:“初荷,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今天不了。我想把外公教我的一些知识梳理下,看看能不能写成教案,到时给大家系统地讲一讲。”
她说到这里,便挑起眉头,嘿嘿笑道:“从有了这个房间,我还没正儿八经用过,今日便享受一回。权力啊,真是使人迷醉。”
她故意做出陶醉模样,惹得林雪等人又是一顿笑,花香更是眼睛晶亮:“好啊好啊,那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初荷,你真像一个聚宝盆。”
沈初荷:……这是个什么形容?花香啥时候钻进钱眼里了?
姐妹几个嘻嘻哈哈去了,这里沈初荷拿出纸笔,磨好墨,开始在脑海逐步整理自己需要的。
古代环境所限,暂时也教不了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是例如各种消毒隔离知识、日常护理、一些最基本疾病的诊断鉴别,或者结合中医穴位,顺便讲一下人体结构,为日后解剖和外科学打下基础,等等这些,都是可以进行的。
比起初进县衙医女馆的那个孤女,沈初荷已是今非昔比,她有了一定的话语权,甚至连太医们,虽然对她警惕痛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专业能力,连武峰那种一肚子坏水儿的,为了提高医技,都要过来向她学习。
想到武峰,沈初荷心头忽然浮现一个想法:武峰是个异类,他坏,但他又对医学有着狂热追求,不管这追求是不是为了名利,这人的医术很是不俗。或者……自己可以通过他,和太医院那边做个交易,她传授这些基础西医知识,让太医院那边也拿出相应的医术手段交换,例如针灸,她相信一定有不少太医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若能发扬光大……
沈初荷越想越是兴奋,但转念一想,又歇了这股劲头。
暂时还是不行,自己的威望还是不够,太医院对她仍然是“能摁死就摁死”的态度,指望和他们做交换,怕是要自取其辱。
而且,虽然她认为这些西医基础对太医们非常有用,但除了武峰之外,其他人未必会这样想。
算了,一口吃不下胖子,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来吧。今时今日,我的威望还不行,焉知他日,我不能一呼百应?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反正自己足够年轻,想必穿越大神费劲巴拉安排她穿越一场,也是为了让她英年早逝的。
一念及此,劲头又足起来。略一沉吟,沈初荷在面前白纸上落下一行字:“基础消毒隔离知识”。
穿越十多年,然而前世那些知识并没忘多少,结合后来从医的实践经验。沈初荷这一写起来,就有些收不住,当真是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也不知写了多长时间,消毒隔离以及日常护理都写完了,传染病的诊断鉴别也写了几种,白纸上全都是娟秀小楷,洋洋洒洒几十页,直到脖子肩膀手臂手指都发出酸痛抗议,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工作量严重超标。
“什么时候了?是不是该吃晚饭了?怎么林雪她们也不来叫我一声。”她站起身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咚咚”脚步声响,接着门被打开,林雪探头进来:“初荷,天大的消息。”
“怎么了?”沈初荷心中一紧:“又有什么事发生?”
“齐容刚刚出诊回来,是一个富家少爷送她回来的,那个马车,天啊!太华丽了,比当日世子府的马车还华丽。”
林雪拍着胸口,沈初荷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叹口气道:“她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罢了,人各有志,早知道她的志向也就这么大。”
“初荷,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林雪走进来,只听身后花香笑道:“我就说吧,初荷对这种事不会在意,也只有你,大惊小怪的。”
“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在意?”林雪急了:“看齐容的样子就知道,那个少爷肯定非富即贵,我不信金枝心里不嫉恨,可她都压下去了,对齐容比从前还亲热。你们说,万一齐容真得了势,她还不得踩死初荷。”
“我怕她踩?”沈初荷淡淡一笑:“再怎么非富即贵,富贵得过皇上?我可是皇上封的八品医女。”
“就是。”花香点点头:“林雪,你别看齐容这会儿骄傲的像只公鸡,其实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小妾。若是初荷刚入京那会儿,没什么根基,倒还值得我们担心,可现在,初荷救过三公主和五皇子,就凭这份功劳,也不是一个小妾能踩得了的。”
“便是没有三公主和五皇子,还有世子爷。”小凤在旁边忽然插口:“我总觉着,世子爷比公主和五皇子更靠谱,公主和五皇子毕竟还是孩子。”
“你说得对。说起来,我这世子爷贴身医女的职称可还在,必要的时候,完全能够扯着虎皮当大旗。”
沈初荷哈哈一笑,拍拍林雪肩膀:“行了,咱们该高兴才是。齐容到底遂了心愿,嫁入豪门,从此后不会再在医女馆碍眼,剩下一个金枝,独木难支,不成气候。我们的舒心日子就要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林雪偏头看着好友:“总觉得……你似乎也没嘴上说的开心。”
“胡说,我很开心,当然开心了。”沈初荷一挑眉:“难道你以为我很喜欢看见齐容那个嘴脸?切!”
“这话倒是没错。”花香柔柔一笑:“既如此,那就让我们祈祷,齐容早点进豪门吧,最好趁着过年之前,不是说大户人家有这个习俗吗?喜事都要趁着年前办。”
天地良心,花香说这话的时候,真没想到她会一语成箴。
腊月二十六,大清早,一乘小轿停在了医女馆的后门,这便是接齐容过门的花轿了。
这一乘花轿顿时引发女孩儿们的围观,大家议论纷纷,语气中不乏艳羡之意。
来医女馆做医女的,谁心中还没有个飞上枝头的美梦,若能凭借出入高门大户后院的机会,得哪位夫人少爷青睐,入门做了小妾甚至是姨娘,那自己和一家子从此后便衣食无忧,如果再得了宠,生个一儿半女,更了不得,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人总是向往那些美好的事情,下意识不肯接受悲惨的现实。就如同这些女孩,心中只有朱门富户中的锦衣玉食,却完全不肯联想那些龌龊残酷。
眼看齐容打扮的珠光宝气走出来,比从前做寻常医女时更显娇艳动人,女孩们便纷纷围上前,对她说着恭贺之词,更有人拉着她的手,只说还没相处几天,她便飞上枝头,心中着实不舍。
好话如潮,让齐容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只觉着自己从小到大,属这一刻最是风光。不枉她在医女馆磨炼了几年,始终被沈初荷那个讨厌的女人压着一头。
沈初荷。
想起这个名字,齐容眼泪险些飙出来,过往一切全都浮现在脑海,尤其是当日世子府中的一幕,那是她的噩梦,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到如今,这根刺终于要被拔出去,而她,也终于可以在那个女人面前扬眉吐气,甚至是压她一头了。
目光四下打量着,她在那些羡慕媚笑着的面孔中寻找,只可惜,遍寻不到。
“你也舍不得咱们医女馆是么?没关系,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再回来看看。”
田甜还以为齐容是对这里有留恋,连忙安慰一句,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声音悠然道:“田姐姐说错了,齐容不是舍不得医女馆,她是在找人。真是,有些人啊,表面上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结果同乡姐妹有了好去处,却连恭喜都不敢过来说一声,太叫人寒心了。”
是金枝,她从齐容身后绕出来,呵了呵手笑道:“你真是傻,这样冷的天,还等什么?那几个摆明是不肯出来送你的,你想着同乡姐妹情意,人家却只想着素日里和咱们不对付,这会儿你正是风光时候,她们怎么肯出来?不怕被你闪瞎眼么?”
齐容“怅然”一笑,喃喃道:“罢了。也是我们从前不和。唉!如今我就要离开,忽然间,那些心结都解了。我只想着,好歹是一场同乡,这会儿我娘家人还没赶到,你和她们,就是我唯一亲近的姐妹,我是真心……罢了罢了,我明白她们的心思,若是我,大概这会儿心里也不得劲。”
嘴上说着“罢了罢了”,脚却如生了根一般不动地方。眼看就是上工时间,沈初荷向来守时,若今日自己将她堵得迟到,也算是压过她一头,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刚想到这里,就见沈初荷等人从宿舍中出来,向这边看了一眼,却是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就要走过去。
齐容一口气就噎在喉咙里:这个沈初荷真是她的克星,刚刚还想着压过对方一头,没想到她就出来了,而且还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呸!你就装相吧。
齐荣心里暗骂,忽听金枝高声叫道:“沈初荷,齐容就要离开医女馆,你不过来送送她么?”
干得好!
齐容心里大叫一声,在袖子里伸出大拇指,不过她也知道,以沈初荷的个性,未必会搭理这个茬儿,也好,她不搭理,就说明她怕了。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沈初荷停下脚步,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向这边走来。
林雪花香急急上前,不知和她低声说了什么,她却只是拍拍对方的手,步伐没有半丝犹豫,仍是从容且坚定,一如从前模样。
齐容猛然就觉着心中恨意都要溢出来了:凭什么?凭什么到这个时候,沈初荷还是这个模样,就好像……就好像自己的事对她没有半丝触动,她仍然是稳占上风。
她生气,金枝更生气,看着沈初荷到了面前,不等齐容说话,她便抢先开口道:“初荷,你真是狠心,就因为从前几句口角,便恨上齐容,如今她大喜的日子,你竟是连句恭喜都不肯说吗?”
“恭喜?”沈初荷定定看着金枝:“我恭喜她什么?恭喜她终于得偿所愿,嫁入豪门给人做妾吗?”
“你……”
金枝本来满心骄傲和快意,然而此时看着沈初荷那双深黑眸子,先前准备好的话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容面色也是倏然一变,正要开口,就见沈初荷转头看向她,轻声道:“齐容,你开心吗?进入一个富贵人家,给人做妾,你真的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怎么会不开心?金公子待我很好。”齐容微微扬起下巴,宛如居高临下般看着沈初荷,骄傲道:“你知道金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吗?堂堂侯府,就算是比起……”
她不等说完,便见沈初荷讽刺一笑,淡淡道:“我管他是什么人家。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好吧,你开心就好。”
她忽然使劲儿拍了两下手掌,却又轻轻叹口气,喃喃道:“我多讨厌你啊齐容,从进青山县医女馆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浅薄和狠毒,真的是让我从骨子里鄙视厌弃。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都知道。好啊,很好,我不在乎,你恨我,想赢我,那就堂堂正正的,我们在医术上一较高下。三年了,还是四年?我眼看着你从一个一心飞上枝头的小女人,因为我的缘故,开始努力钻研磨炼医术,在这方面,我其实还是有点高兴欣慰的。人啊,就怕没志向没事业,后来你有了,我就觉着,不管我们立场如何,哪怕是一辈子的死对头,但你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杏林中人,能够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再去做什么飞上枝头的美梦,这就很好啊。不成想,你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