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沈初荷哈哈一笑,摇头道：“齐容,你真叫我鄙视，原来从头到尾，你不曾变过,你一直都是那只燕雀，哪怕你凭借自身努力，拥有了一双山鹰的翅膀，你最后却还是要在枝头栖身，还是要做一只金丝雀,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对命运的掌控，就这么轻易抛了出去，你……你真是个没出息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人各有志,难道必要都像你沈初荷,说一套做一套才有意思？你瞧不起我给人做妾，你将来还不是要走这条路？是，我怎么敢比你？你可是最擅长欲擒故纵，就这样把世子爷的心牢牢笼住,我自问没有你的手段,但大家都是金丝雀，不过是你伪装成了山鹰模样，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齐容面皮都涨红了，不知是不是多年的恨意一朝迸发控制不住，她只觉着眼睛里水润润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泪下：这个女人太恶毒了，太恶毒了，她骗了所有人。今天这样日子，她还不忘狠狠捅自己一刀，还拿出一副替自己不平的模样，她太混蛋了。
沈初荷看着齐容眼中泪意，慢慢点头，怅然道：“是啊！你说得对，人各有志，所以你从来不信我说的话，你总觉着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笼住世子爷，到时给他做妾。因为这是你的志向，你就想当然的以为我也是这样志向。是，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这样说你。佛渡有缘人，又何必强求人人如我？那就……祝福你吧齐容。看在同乡的份儿上，我真诚祝福你，但愿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未来你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儿孙绕膝，平安健康幸福到老。”
她的语气无比真诚，带着一丝遗憾一丝惋惜，一时间，齐容竟有些犹豫，不知她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却见沈初荷扭头就走，而震惊中的医女们此时也才回过神来，康欣恨恨道：“太歹毒了，今天是齐容大喜的日子，她……她竟说这样话。”
“就……就是啊，她真是从来都这么讨厌。”
金枝只是本能地附和康欣，事实上她到现在都没回神。她幻想过沈初荷各种反应，或生气或嫉妒或嘲讽或不屑一顾，以那个女人不服输的个性，说不定她还会抬出世子爷压人，到那时，自己就可以狠狠地讽刺回去：原来一直标榜不靠男人靠自己的沈姑娘，到最后也要靠世子爷扳回一城。这真是想想都痛快。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初荷会是这种反应，她那是……觉得齐容可惜？她……她那么讨厌齐容，却……却认可她作为医女的技术？这怎么可能？在这方面，别说齐容，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被她吊着打，她怎可能会认可齐容的医术？还有比这更大的笑话吗？
金枝想哈哈大笑，却发现自己一点也笑不出来。
忽见前面已经走出很远的沈初荷突然回身，指着身畔几棵树大叫道：“齐容，做一棵依附大树的菟丝子，真的会比做一棵凌霜傲雪的青松更幸福吗？呵呵！这话我反正是不信的，我只信自己。”
齐容面色铁青，康欣在一旁跺脚叫道：“异类，这真是异类，难怪她们几个我看着就不顺眼，田甜你不是向来把那个姓沈的当自己妹妹，你就说，她刚刚的话，是不是歪理邪说？”
田甜也微微皱眉，小声道：“初荷的确是有主见，只是……这话确实钻进牛角尖去了。”
她说完便笑着对齐容道：“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心上，谁让你们几个素日里不对付？初荷那话，是故意气你呢。”
“难道就让她这样放肆吗？今天可是齐容的好日子，金家人还在大门外，要进门的新人就被这样侮辱，你猜他们肯不肯就这样算了？”
康欣冷哼一声，田甜面色一变，淡淡道：“康欣，你不要想着利用齐容踩初荷。这只是她们几个姐妹间的口角之争，难道你希望金家过来，对一个八品医女喊打喊杀？到那时，医女馆颜面扫地，你又能落得什么好？”
“落不了好就落不了好，反正我们看不惯她那嚣张模样。”
金枝也跺脚附和，被田甜狠狠瞪了一眼，听她轻声道：“几位大医女还没说话，轮得到你指手画脚？齐容是从医女馆里出去的，真要是金家上门寻初荷晦气，传出去，人家不知这里面曲折，还以为她飞上高枝后，就拿旧日同僚作法，这可不是贤德女子的作派。”
“罢了金枝。”
齐容终于开口，她原本也想好好闹一场，沈初荷的话，就像千万根尖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她的心上。
然而佟苗等几位大医女的确只是袖手旁观，而田甜的话，也正敲打在她心上。
是啊！如今自己是金府二公子的小妾，她娘家没有半点根基，要在侯府立足，靠得就是贤良淑德，温柔解意，若传出恶名，还怕二公子房里几个女眷不紧赶着落井下石？
“做一棵依附大树的菟丝子，真的会比做一棵凌霜傲雪的青松更幸福吗？这话我反正是不信的，我只信自己。”
沈初荷的话言犹在耳，如春雷阵阵，在齐容心中回荡。
明明是飞上枝头，得偿所愿的好日子，然而齐容内心，却忽然蒙上一层阴影，甚至隐隐有一丝悔意，她不敢再想，只能劝自己这是心魔，以后锦衣玉食悠闲度日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明智。
就这样一遍遍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齐容在众人的目送下，匆匆进了那顶小小花轿。
花轿被抬起，很快便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寒风凛冽，路旁大树上忽然飘下几片枯叶，打了几个旋儿后，最终归于尘土。
********************
“快起来快起来，娘煮饺子了，你们再不起身，我就都吃了啊，到时里面的铜钱也都是我的。”
沈初荷的声音在炕沿边响起，林雪花香和小凤同时睁开眼睛，眨了眨，意识终于清醒过来，于是一骨碌爬起，去炕头踅摸衣裳。
“亏的你这样精神，外面天才蒙蒙亮，你起得比公鸡还早。”
林雪咕哝一句，沈初荷挑眉叫道：“谁让你们昨晚非要守夜来着，我早说了，多睡会儿，留着精神今天玩，你们不听，还来说我。公鸡？公鸡早起来了，你们还做梦呢。”
说完见三人还在炕头一遍遍摸着自己的新衣裳，她便催着道：“别臭美了姐妹们，又不是没穿过新衣，快点快点，吃完饭还要去各处拜年，街坊四邻说不定也会过来串门，可别让人给堵饭桌上了。”
三个女孩子这才嘻嘻哈哈开始穿衣裳，一边对其他人的衣服品头论足，小凤感叹道：“实话说初荷，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过年衣裳，还是全新的，天啊，叫人怎么舍得穿。”
沈初荷没奈何，上前一个个帮忙，最后赶鸭子般才将几人赶下地来，她这里麻利将炕上被褥叠起，那边林雪等人也都梳洗完毕。
今日新年，大家都是郑重装扮自己，林雪和花香戴上了当日沈初荷送的珠钗，小凤和沈初荷也有进京后给自己打得梅花银钗，素日里做医女，不能戴的镯子戒指也都上手。她们几个如今赚的钱都是自己花用，早不像在府城时那么紧巴了。
一时间饺子也出锅了，林雪等人抢着帮翟三娘盛饺子，小凤早调好了蒜酱，深深吸一口袅袅热气，喜笑颜开道：“真香。”
“就吹吧你，狗鼻子呢？能从这热气里闻出来真香。”林雪打趣她：“除非你能说出这饺子什么馅儿，我才服你。”
“你是穿上新衣裳就变傻了吗？今早这顿饺子，馅儿昨晚就调好了，还是大家帮忙，你拿这个考小凤？”
沈初荷从里屋出来，摇头叹着气，来到翟三娘身边：“娘听见了？我就说不用给我们做太好看的衣裳，悲剧了吧。”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翟三娘在沈初荷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将锅里最后一碗饺子捞起，接着沈初荷从橱柜里端出几个凉拌小菜，几人就围坐在桌边，热热闹闹地吃饺子。
沈初荷最先吃到一枚铜钱，顿时惹得众人眼红，大家努力吃着，都怕落空。最后总算皆大欢喜，每人都吃出一枚崭新铜钱。
见她们笑得开心，翟三娘便也笑道：“看看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好像钻进钱眼里似得。叫我说，你们别跟初荷学，咱们女人，终究是相夫教子打理家务最重要。这个年过了，你们就又长一岁。说起来，我听说你们当中那个叫齐容的，年前出嫁了？”
“她那叫什么出嫁？明明是给人做妾去了。”林雪抢着叫道，一边看了沈初荷一眼：“初荷还替她惋惜，人家自己可是欢天喜地。”
“做妾不行。”
翟三娘是吃过亏的人，一听这话，便连连摇头，沉声道：“你们几个千万不能学那齐容，大户人家看着风光，里面不知道多少龌龊事，给人做妾，哪有那么自由自在？若大妇是个好的还好说，不然……”
“好了娘，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赶紧吃，吃完我和林雪她们还要去给几位医女拜年，还有太医院的唐院判那里，我也要去……”
说着话间吃完饺子，这里几人刚把东西收拾好，就听见门外有人叫道：“拜年了拜年了，还不快开门。”
声音里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劲儿，很符合大过年的气氛。沈初荷等人疑惑互看一眼，林雪迟疑道：“好像是……小桥？”
“自信点儿，把好像两个字去掉，就是他，说不定是过年世子爷收了太多礼物，没地方放，就派他过来给咱们送几样。”
沈初荷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眉开眼笑地出去开门，一边叫道：“让我猜猜，小桥你都拿了什么东……”
门打开，余下的话戛然而止，沈初荷震惊看着站在门外的叶东风，然后……就看他伸出手，将流水小桥手里的食盒拿过来，在自己面前慢慢提起。
沈初荷：……
叶东风开始报菜名：“狮子头、溜肉段、炸酥鱼、烧乳鸽、糟鸭掌、白糖酥、糯米糕、豆沙卷、花生糖、芝麻条、松子、瓜子、榛子仁、蜜饯、果脯……”
沈初荷：……
菜名报完，世子爷想了想，补充一句：“是春雨她们预备的，说是女孩子家都喜欢这些。”
沈初荷：……
春雨她们预备的东西，世子爷你怎会这么清楚？这算是……欲盖弥彰？可是为什么？没必要啊！难道世子爷想追我？
这个疑问只是起了个头，就又被沈初荷给否了，她总觉着是前世看言情小说太多的缘故，导致自己太容易自作多情。
“世子爷快进屋吧，外面冷。”
翟三娘在身后热情招呼着，沈初荷诧异看了一眼，心想：娘，你什么时候和世子爷这么熟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呃……你确定还要挡着路？”
叶东风剑眉挑起，好笑看着沈初荷，顿时让她红了脸，气呼呼道：“谁……谁挡路了？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内涵我是狗。”
“姑娘言重，我哪有那个胆子啊。”
叶东风笑眼弯弯，把食盒往两个小厮手里一撇：合着刚才只是为了邀功。小桥流水在他身后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趁着翟三娘去后屋拿东西出来招待的时候，沈初荷凑近叶东风，上下打量着他，一边小声道：“世子爷之前来过我们家吧？老实说，我竟不知你用了什么招数，能把我娘笼络到这个地步。”
不怪她疑心，自家娘亲对待富贵人家，那就是一竿子打翻的态度，叶东风竟然有本事扭转翟三娘的刻板印象，怎能不让她疑惑。
“没什么，只是之前和人出去打猎，收获颇丰，我就顺路送了点猎物过来。”
叶东风微微一笑：“放心，你娘对我也不过是面子情，碍于这个世子身份罢了，不会就把你出卖给我。”
“想什么呢？那可是我亲娘。”
沈初荷白他一眼，引人进屋，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扭头看见林雪花香等人在地上站着，跟一排鹌鹑似得，她“扑哧”一笑：“你们站着干什么？跟受气包似得。世子爷又不是不认识，很平易近人的，过来，都上炕坐。”
这时翟三娘也端了些瓜子干果松子糖过来，叶东风还真就从碟子里拿着瓜子磕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一样自然。
“真是，王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跑我家嗑瓜子来了。”
沈初荷实在搞不懂这位的脑回路，就见叶东风斜睨她一眼：“我拿了多少东西来？吃你一碟瓜子就抱怨，小气劲儿。”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可是世子爷，京城里等着你拜年的达官权贵能排到城门口吧？一大早跑我们家算怎么回事？”
叶东风哀叹一声：“就是能排到城门口，才来你家躲一会儿清闲。”
“你想躲清闲，去宫里啊，这会儿皇宫应该没什么人吧？陪太后皇上说说话，或者去太子的东宫玩乐读书，不比在我们家强？”
“宫里？”叶东风摇摇头：“罢了。你可知我去宫里都会遭遇什么？”
他掰着手指头：“太后要催婚；皇上要催婚还要问功课；东宫倒是不错，可惜去了东宫，不到一刻钟，消息就传到太后皇上耳朵里，于是就会有人过来传口谕，让我过去。大过年的，你可盼着我点好儿吧。”
沈初荷差点儿笑趴在桌子上，声如银铃：“谁让你是太后皇上最钟爱的晚辈？老实说，多少人想要这个待遇还得不到，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好意思说我？”叶东风呵呵一笑，低声道：“春草都告诉我了，你也是深受逼婚之苦……”
不等说完，就见沈初荷把手指头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她看了在外屋收拾的翟三娘一眼：“刚刚吃饺子的时候还说过这事儿，我好容易摁下去，你可别再拱火，我娘要有了你的支持，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天地良心，我们都是一样的，你那个话怎么说来的？受害者，同是天涯被逼婚的人，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
叶东风连忙举手自证心意，与此同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看了沈初荷一眼：“那个……要是有一天，你被你娘逼到无法可想，或许，可以找我帮忙。”
“帮什么忙？”
沈初荷抬眼，就见叶东风摇头道：“佛曰，不可说，只等你被逼到无法可想的时候，来找我就是。”
“套用你刚才的话，你也想着我点好儿。”
沈初荷吃了一个蜜饯，不知是想起什么，兴致勃勃道：“说起来，你回到京城，不会就这么一直无所事事，做个富贵闲人吧？皇上就不给你安排个差事？”
“我打算去参加武科考。”
“武科考？”
林雪等人一直在炕上角落里默默坐着，暗中观察世子爷和好友的言行举止，此时忽然听见这话，不由一起惊叫出声。
刚洗了几个苹果端进来的翟三娘都震惊了：“世子爷要参加武科考？这是为什么？如今世人都以文为尊，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听初荷说，您也是个才高八斗的，怎么想着要做武官？我听说武官可很受文官的气。”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考武科举。怎么说我也是王府世子，太后皇上对我很不错。如今重文轻武的风气愈演愈烈，小子不才，想要螳臂挡车，遏制一下这个恶劣风气，尽量让文武两道恢复原有平衡。”
“这事可不容易做。”翟三娘摇摇头：“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哪能一朝一夕改变？更别提朝堂上那些文官必定不答应，我虽是妇人，也知道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伯母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叶东风心中一喜：从最开始的不让进门，到如今会为自己前程担心，看来他在未来岳母这里，形象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可喜可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忽听沈初荷曼声吟道。叶东风忙看过去，只见少女面色郑重严肃，沉声道：“世子明明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您却偏偏选了这条最难最苦最危险的路，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凌云志向，初荷敬佩！祝您成功，只要大夏文武平衡，大家齐心协力，边关百姓又何惧烽烟。”
她说完，便冲叶东风抱了抱拳。只见男人一笑，轻声道：“姑娘是女中巾帼，为悬壶济世，不惜自身。我堂堂七尺，难道竟连这点迎难而上的勇气都没有？那可真要叫你笑话了。”
话音落，就听院中传来人声，于是他便站起身笑道：“想是邻居们拜年来了，我不便久坐，也该去给各位长辈拜年了。这便告辞。”
沈初荷：……你不觉着这会儿才说不便久坐，有点晚了吗？中国式街坊四邻对八卦的兴趣和传播速度，你逃得过还是我逃得过？
幸好还有林雪等人，于是沈初荷把几个女孩儿全都拉下炕，一起送叶东风出去，心想：我们几个人，堂堂正正，这下应该不会传绯闻了吧？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叶东风还和邻居们打了招呼，亲切之态和传说中荣王府世子的高冷，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直送他到大门外，看着三人骑马去了，林雪才纳闷道：“初荷，你非要拉着我们几个送世子爷作甚？有你和阿姨不就够了？”
“你们懂什么？这叫避嫌。如此一来，咱们都是如花少女，那些邻居们就想八卦，也找不到目标，流言自然就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沈初荷还得意呢，结果就看到三个女孩宛如关爱智障的眼神，小凤呐呐道：“虽然我们是四个人，但是初荷，世子爷的医女，只有你一个啊，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邻居们应该都知道吧？”
沈初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