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大人,我有话说。”
医女们此时方回过神来,田甜便匆忙上前,对廖尚宫道:“当日初荷用心肺复苏术救了五皇子,那么多人都可以作证。后来她不肯藏私,将这样惊天的医技教授给大家,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过来学习。只有康欣,她因为之前和初荷不睦,又自以为看到初荷救治五皇子的过程,便骄傲自满,觉着自己会了,赌气不学。结果今天贸然对太妃施救,才惹下这样滔天大祸。事实上,当日初荷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肺复苏并不是起死回生之术,它的适用症状和施术过程都有着极为严格复杂的标准和要求。所以这完全就是康欣自己的罪过,她……她分明是惊恐之下口不择言。”
廖尚宫点点头,对彭管家道:“你听见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初荷当日救治五皇子,乃是皇上和后宫众位娘娘亲眼所见,王爷怎能因为一个医女胡说八道,蓄意攀诬,就随便给一个八品医女定罪?”
彭管家面色和缓了些,沉吟半晌,方淡淡道:“你们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和我说没用,这是王爷的命令,我还是那句话,有没有罪过,要王爷来定夺。”
“尚宫大人,既如此,我便走一趟吧。”
沈初荷叹了口气:康欣这一招恶毒之极,牵连到一个太妃薨逝,这一趟晋王府,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初荷。”
林雪花香都吓得大叫。从到京城后,她们听到太多权贵横行的故事。太妃薨逝这种大事,要冤死一个八品医女,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哪怕这个医女是皇上亲自封的,在一个亲王面前,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放心,好歹我也是有点功劳的人,晋王爷只是悲痛之下叫我过去问话,不会是非不分的。”
沈初荷拍拍林雪小凤的手,转身对彭管家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倒是坦荡磊落。”彭管家点点头,对廖尚宫道:“如她所说,也是救治过公主和皇子的人,有功劳在身,我们王爷不会轻易冤枉她。”
“我陪初荷一起去。”
廖尚宫挺身而出,却见沈初荷摇头沉声道:“多谢尚宫大人,但是,满城风雨之际,医女馆还需要您坐镇。”
说完又换上一副轻松笑容,对廖尚宫道:“尚宫大人放心,别看我年纪小,可做了几年医女,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过不少,且这一次事情责任本就不在我,只要分说清楚,想来王爷也不会和我一个小小医女为难,很快我就会回来。”
“可是……”廖尚宫眉头紧锁,轻声道:“事情只怕不会这么容易。”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尚宫大人在医女馆坐镇。”
沈初荷面色郑重。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
“容我……”
廖尚宫还要再想,却见身后佟医女走出来,淡淡道:“医女馆离不得尚宫大人,初荷年纪轻轻,身畔没人照应也不行。既如此,不如就由我陪她去一趟晋王府,先前我也服侍过王妃几回。”
“采芝。”廖尚宫不由动容,佟医女向来安静寡言,在医女馆的存在感极低,却不料她竟能在此时挺身而出,以她的阅历,定是心知肚明这一次的事不容易善了。
“素日总是尚宫大人为我们付出着想,今日也该我们为您分忧。”佟医女微微一笑,转身看着沈初荷,慈爱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我们初荷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一定会逢凶化吉,安然渡过此劫。”
“我们也去。”
林雪花香小凤不约而同地叫,话音未落,就听沈初荷沉声道:“你们给我在医女馆老实呆着。甜甜姐,兰花,我把这三个人交给你们,务必要看好她们。”
“初荷。”
田甜和齐兰花喃喃地道,谁也没想到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竟会出这样一桩惊天事故,她们也是心乱如麻,只是出于对沈初荷的信服,所以立刻听话地抓住了三个要共患难的女孩。
“佟医女……”沈初荷转身看向身旁佟医女,只觉鼻子发酸,却见佟医女轻轻一点头,柔声道:“走吧,不用怕。”说完拉起她的手,昂首挺胸走出大门。
“尚宫大人。”
眼见沈初荷和佟医女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几乎瘫在齐兰花身上的小凤忽然站起身,一抹眼泪,冲廖尚宫道:“尚宫大人,我……我要出去,我要去寻世子爷,只有他能救初荷。”
廖尚宫眉头仍是皱得死紧,闻言便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可是晋王府,就是荣王府的小王爷,也要掂量几分。虽然初荷是世子的贴身医女,但他们这样的贵族人家,最讲究价值取舍,你觉着世子爷,会为初荷奋不顾身么?”
如果说别的,三女连一点犹豫都不会有,世子爷说过,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初荷周全。
然而廖尚宫用了“奋不顾身”四个字,这一下就让三人无言以对,好半晌,小凤才喃喃道:“竟然……竟然到这个地步了吗?可……可是,不是初荷害死太妃娘娘的啊,晋王爷……总不能冤枉她吧?”
廖尚宫苦涩一笑,心想:这三个孩子虽是初荷好友,见识却远不如她。这件事本身算什么?怕的是各方势力借机落井下石。初荷进京才几个月,已经是无人不知。爱她的人不少,可恨她入骨的也很多,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他们哪肯错过。
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她叹了口气,拍拍林雪肩膀,还不等说话,就听外面一个惊惶声音道:“初荷出了什么事?我……我看见好几个人围着她……这断不是请她出诊的架势,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廖尚宫转身一看,就见一个秀丽妇人仓惶进来,林雪花香等都迎上去,带着哭腔叫道:“阿姨,是晋王府,康欣害死了太妃,却拖初荷下水,呜呜呜……”
“王……王府?害……害死太妃?是初荷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翟三娘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险些支撑不住,林雪等人忙扶住她,小凤叫道:“本不关初荷的事,是康欣,她自己做事不当,却要诬赖初荷,说初荷教的是邪术,初荷是被冤枉的。”
翟三娘这才恢复了点精神,深吸几口气,她擦去头上汗水,喃喃道:“既然不关初荷的事,那……那为什么还要抓她?王府……王府就可以不讲理吗?”
“原来是初荷母亲。”廖尚宫走上前,对翟三娘道:“我是这医女馆的掌事尚宫。你放心,初荷是被冤枉的,我必定竭尽全力,保她无恙。”
“多谢尚宫大人。”
翟三娘勉强一笑,敛衽道谢。心中却不抱任何期望:莫说医女馆的尚宫,就是皇后面前的尚宫,对上晋王府这种庞然大物,也无异于蚍蜉撼树。
晋王府啊,晋王是皇帝的哥哥,如果他一意孤行,定要冤枉小荷,又有谁能救她?唉!这孩子从进了医女馆,便这么三灾八难的,早知今日,当初拼死也要把她留在家里。
心乱如麻中,一个人影浮现在脑海,翟三娘微一沉吟,便下定决心。对林雪等人道:“你们留在这里听消息,我出去……找人帮忙。”
“阿姨,您在这京城也不认识人,又能找谁?倒不如我们去寻世子爷帮忙,他说过,若初荷有事,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世子爷……竟说过这样话吗?”翟三娘有片刻失神,她刚刚想到的人,恰恰就是叶东风。
怎么说也是有过感情经历的人,叶东风对沈初荷的情意,随着这几次接触,翟三娘心里也有察觉,只是她决不愿女儿进那深似海的王府后院,所以虽然对世子爷十分感激,每次招待周到热情,但底线始终守得死死。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还有什么事,能比女儿的性命更重要?终身幸福,那也得能保住这个身子再说。所以翟三娘下定决心:只要叶东风肯救沈初荷,无论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她都会答应。
她是在充满争斗的后宅中经历过的女人,还是失败者,对沈初荷这一次的无妄之灾,她有着和廖尚宫一样的清醒认识。
她只怕叶东风不会为一个喜欢的女子去触怒晋王府,这些达官贵人,情意是最不值钱的,事关前程利益,区区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但此时听林雪这么一说,把握又大几分。翟三娘不敢耽搁,辞别廖尚宫等人,匆匆来到世子府。
恰好叶东风正要出门,刚刚换好衣裳,就听人通报说有一位翟姓妇人求见,说是沈初荷的母亲。
世子爷十分诧异,忙亲自迎接出去,疑惑道:“伯母今日怎么有空到王府来……呃,发生了什么事?”
“世子爷救命。”
翟三娘一看见叶东风,眼泪便滚滚而落,“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慌得叶东风忙将她扶起,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说给我听。”
“初荷……初荷被晋王府抓走了,说她教授邪术,害死了太妃。但这本不关她的事……”
翟三娘将自己从医女馆打听来的情况一说,叶东风就觉着“轰”的一声,脑子差点儿炸开,连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小桥吩咐道:“备马,我立刻赶去晋王府。”
“是。”
小桥不敢怠慢,飞跑出去。这里叶东风深吸几口气,还要安慰翟三娘,郑重道:“伯母不要着急,晋王虽性情暴躁,却也不至于私自杀人,我这就赶去,必定保初荷无虞。”
“多谢世子爷。我……我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找世子爷。”
翟三娘擦了擦眼泪,眼见小桥将马牵过来,叶东风飞身上马,对流水道:“你去找吴大人,将沈姑娘的情形告诉他,他会知道怎么做。”
说完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大黑马箭一般蹿出,绝尘而去,转眼间便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那个……这会儿事情紧急,我也要立刻去吴大人府上,小桥,你带夫人去院子里,让春雨她们好好服侍……”
流水见翟三娘呆呆站在那里,就提点了小桥一句,却见翟三娘醒过神,连连摇头道:“不了不了,世子爷肯出力,我已经感激不尽,哪还有脸麻烦府上?”
流水没时间解释,上马而去。这里小桥忙叫过守角门的婆子,让她带翟三娘去后院叶东风的住处,又劝道:“夫人肯定牵挂沈姑娘,那你就该去院子里等着,我这也立刻带人赶去晋王府,有什么消息,就叫他传回来。”
翟三娘哪里肯?再三推辞,忽见小桥正色道:“夫人便听我安排吧。实话和您说,晋王这人……有些暴戾,一旦钻了牛角尖,别爷前脚把沈姑娘给救回来,后脚他就派人去伤害您,到那时,我们爷顾此失彼,沈姑娘岂不伤心?且晋王爷是皇上哥哥,这事就拿到皇上面前,他胡搅蛮缠一番,皇上也未必有办法。”
翟三娘心中一紧,小桥的意思很明白:晋王不是个讲理的,万一我们爷救了沈姑娘,他越想越气,想着自己死了娘,就要让沈姑娘也尝尝这滋味,再派人把你杀了,你就白死。
“既如此,那……多谢小哥儿。”
小桥连忙道:“正经是我该谢您。今儿若不能把你留下来以策万全,爷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
说完拱拱手:“我也得赶紧去晋王府。王婆子,你带翟夫人去我们院子,随便找哪位姑娘交代一下,她们都知道。”
王婆子答应了,看到世子爷和他贴身小厮都如此礼貌周全,她哪敢放肆,于是恭敬引着翟三娘,往叶东风的院子里去。
翟三娘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大门前没有一个人影,但先前景象,却仍是历历在目。
听说沈初荷被抓,叶东风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别说谈条件,他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惊和愤怒担忧,接着二话不说就前往晋王府救人。
这是世子爷啊!高高在上的王府嫡子,但他对小荷是何等的情深义重?或许,富贵人家也有好人,不全都是沈明义那种薄情寡义之徒,最起码今日之事,哪怕他是小荷的亲爹,也断断不会为了女儿去触怒晋王。
且说叶东风,一路打马向晋王府疾驰,此时的他,当真是心急如焚。
晋王生性暴戾,又和容太妃母子情深,如今母亲薨逝,还疑是死于医女之手,他暴怒之下,甚至能把医女馆给拆了,打杀两个医女,又算得了什么?
因着这层担忧,明明□□大黑马疾奔如电,他却只觉度日如年,眼看前面转入闹市,人流如织,任自己再高明的骑术,也不可能纵马狂奔而不伤人。于是干脆下马,施展轻功,从人群中闪电一般飞掠而去。
晋王府的朱红大门前,此时已经挂上了白幔,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指挥几个仆人将糊了白纸的灯笼挂上去。一回头,只见一个人影旋风般冲到面前,还不等他回神,肩膀就被抓住,只听那人急切叫道:“你们今天抓的医女,她……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管家一愣,仔细一看,不由失声叫道:“小王爷,您这是……啊!您知道我们太妃薨了?”
“混蛋,我是问医女,那个医女在哪里?快带我去。”
叶东风失去了一向的稳重,只急得青筋都爆出来了,管家肩膀疼得钻心,连忙大叫道:“医女早打死了,王爷的命令,尸体扔去乱坟岗子……”
“咚”的一声,叶东风整个人都脱了力,身体后退撞在石狮子上,他瞪着面前管家,眼眶生疼,仿佛是裂开般的疼,他却浑然不觉,喃喃道:“你……你说什么?你说她……她……她……”
管家吓得不轻,对面世子爷那双眼睛,在一瞬间就布满红丝,宛如要吃人的野兽一般,他哆哆嗦嗦道:“那个……医女……害死太妃,还……还害得太妃肋骨都……断折了……”
不等说完,就见叶东风“嗖”一下重新站起身,大吼道:“不对,我问的是后面那个,后面那个被抓来的医女,她叫沈初荷,救了五皇子和三公主的那个……”
“哦哦哦……那个啊。”管家擦擦额头上的汗:“那个……她应该还没被打死,先前王爷把她抓来,这会儿估计正在合庆堂审问,太医院的易大人也过来了。”
叶东风心猛地一沉:果然,看到机会难得,这落井下石的就来了。但是……初荷她冰雪聪明,又有救治五皇子和三公主的功劳,也不是直接害死太妃的凶手,晋王再暴躁,也不至于蛮不讲理连杀两个医女,不然他也不会找个太医过来求证。只要初荷能周旋一会儿,撑到我过去就好,是的,她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叶东风拎着管家进门,此时他只恨自己在外飘荡多年,京城这些亲戚都少有往来,例如晋王这种他看不上的,王府中路径都认不全,压根不知道合庆堂在哪里,不得不让管家带路。
天地良心,管家知道事情紧急,又不敢怠慢这位,已经是一路小跑,可叶东风还嫌弃人家太慢,直接拎起来飞奔,那管家被他提在手里,跟只小鸡仔似得,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下人诧异,面子里子是丢了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合庆堂内正在进行一场激烈辩论。
虽然沈初荷知道晋王是个暴躁性子,却也没想到他会嚣张至此。她和佟医女刚进王府,就看到康欣尸体被拖了出去,身上血肉模糊,竟是被活活打死,连一卷薄席都没裹,因为王爷下令:尸体要扔到乱葬岗,给野狗啃食。
腿有些发软的同时,沈初荷已经顾不上怨恨康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次面临的无妄之灾有多可怕:若不小心应付,下一个被丢出去喂野狗的很可能就是她,甚至还有可能连累佟医女。
她心中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对方如此蛮横,就该让林雪她们赶紧去请世子爷救命:好歹也算是晋王外甥,这点面子对方还会给的吧?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太妃娘娘。
然而这时想这些没有用。更令她沉重的,是走到半路,忽然有人过来,客客气气却不容拒绝地将佟医女带走,说是要给王妃按摩。
于是,沈初荷便只能单枪匹马进入合庆堂,当她看到大厅里站着的易震时,本已沉到谷底的心,更是坠入万丈深渊。
真是雪上加霜,无论是沉着脸的晋王,还是眼神阴鸷的易震,显然都想要自己的命,能给她一个进来说话的机会,怕都是当日救治皇子公主的功劳。
心中有些惧怕,但沈初荷面上丝毫不显,落落大方地行礼,就见晋王挥挥手,烦躁道:“用不着这些虚头巴脑的。想来你看见你同伴的下场了,她说她的邪术是你教的,是也不是?”
“回王爷,绝无此事。”
沈初荷否认的干脆利落。能不干脆吗?看晋王爷那眼神,明摆着就等自己说一句“是”,然后他就可以下令把自己拖出去。
旁边易震眼睛蓦然瞪大,跟只凸眼金鱼似得,都快瞪出眼眶了,他指着沈初荷大叫道:“你……你敢欺骗王爷?你怎敢如此大胆?”
声音尖锐,竟毫无半丝风度可言。
沈初荷纳闷看着他,疑惑道:“奇怪,心肺复苏术我教了三天,这三天内,易大人从未踏足医女馆,你怎知我是欺骗王爷?心肺复苏术是我传授的没错,但我从未教过康欣。”
易震无言以对。沈初荷这才转向晋王,沉声道:“王爷明鉴,康欣和我有仇,所以我教授心肺复苏术的时候,她赌气不学,所以我从未教过她。”
“可她说是跟你学的邪术。且什么心肺复苏的,本王也从未听过,不是邪术是什么?”
晋王面色阴沉,丧母之痛让他心里憋着一团怒火,只打死一个医女远远不够,连太妃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嬷嬷,他都要安排殉葬,偏偏面前这个医女,竟是牙尖嘴利,一时间倒还奈何她不得。
“心肺复苏不是邪术,当日我就是用它救的五皇子,那天康欣也在场,目睹了全部过程。我们杏林有句俗语,叫做看一千遍不如上手一遍,她只看了个大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天就敢卖弄,结果害死太妃,这是她狂妄自大惹的祸,被打死也是咎由自取,非我之过。太妃薨逝,我也十分心痛,只恨康欣一知半解,害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