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人,你怎么过来了?”
廖尚宫看着武峰,她心中大概明白原因,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路过这里,给田甜上柱香。唉!多好的姑娘,东瀛这些混蛋,就该千刀万剐。”
曾让沈初荷好奇的真小人武峰,此时脸上的悲痛是真真切切的,廖尚宫知道他是想起曾经的妹妹,虽然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最起码,因为这件伤心事,他倒还余留着一丝人情味。
“你们要节哀啊,出了这等事,谁都不想,可是谁都没办法。”
武峰叹口气,劝了廖尚宫一句,便拱拱手辞别她们,迈步走进田甜家院子。
这里苗医女眼看着医女们都乖乖站在自己身后,不由松了口气,连忙跟随廖尚宫等人登上马车,可还不等她将心彻底放进肚子里,忽然就见马车外,几十个穿着孝服的医女转过身,向街对面走去。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去顺天府,求府尹大人严惩凶手,为甜甜姐主持公道。”
齐兰花握拳叫着,苗医女便怒道:“糊涂,这事自有朝中大人们处理,你们几个女孩子,难道还想扭转乾坤不成?回来,都给我回来。”
然而这些医女显然是早就商量好了,压根不理苗医女的呼唤,她急忙下了马车,待要追上前,却不料后面跟着的那些百姓忽然冲上,恰好挡住她的去路。
“罢了,让她们去吧。”廖尚宫叹了口气:“不是早就知道,她们今日有所图么?若只是去顺天府,倒还好。”
“尚宫大人,我们……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廖尚宫看她一眼:“田甜之死,人人痛彻心扉,为她不平,我们实在约束不住这些孩子,可不是只能回去等消息。老实说,若不是尚宫这个头衔约束着,我这会儿就该和初荷在一起。”
苗医女没话说了,只能重新登上马车,一路上心都是悬着的。回到医女馆,也如热锅上蚂蚁,干脆来到廖尚宫的房间,想着在这里,得的消息还能快一些。
消息果然来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佟医女的儿子回来报告,小家伙不到十五岁,胆子倒是不小,说起此事两眼放光。
“医女姐姐们在顺天府衙前跪了一片,恳请府尹大人严惩凶手,百姓们也都帮忙说话鼓劲儿,府尹大人生怕激起民变,只好出来说这是朝堂上老大人们的决定,也不是不让凶手伏法,但因其是东瀛人,所以要交给使团带回国去定罪。初荷姐姐反驳说,凶手是在大夏国境内犯的罪,杀害的是大夏皇家医女馆的医女,凭什么倒要带回国定罪?真带回国,是否定罪又有谁知道?大家都说不服,可府尹大人只说自己官小位卑,实在不能反对上官的决定,所以这会儿,沈姐姐带着大家又去六部衙门了。”
“什么?她们……她们又去六部衙门了?”
苗医女抚着胸口,无助地看向廖尚宫:“怎么办?这事当真越闹越大了。”
“沉住气。”廖尚宫面容冷峻:“这才哪到哪儿?等初荷她们将事情捅上天,到宫门前跪的时候,你再惊慌不迟。”
“什么?还要去宫门?那可不成。”
苗医女面色惨白,连声惊叫,却见廖尚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道:“那些老大人们老奸巨猾,然而这一次却是我们占住了理,一旦他们真的受不住医女和百姓们施加的压力,必定要把皮球踢给陛下。”
说到这里,她缓缓站起身,目光看向窗外艳阳,喃喃自语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间总要有一个公道。当真初荷她们要去跪宫门,我便再不能置身事外。”
“尚宫大人,您……您什么意思?这可不行,您是医女馆的定海神针……”
几位医女看出廖尚宫的意思,一齐大叫,却见廖尚宫淡淡一笑,沉声道:“定海神针么?我不是,若初荷再长几岁,她倒是担得起。好了,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
廖尚宫并不知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否则她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正因那些老臣一个个老奸巨猾,他们才不敢把皮球踢给皇帝,因为在此之前,皇帝陛下已经对这个处置结果表达了不满。
就如此时,皇帝在坤宁宫内听到消息后,便也和皇后一起,关注着此事进展。
“什么?她们竟然真的去了六部?府尹大人……府尹大人竟没拦住她们?”
“是。”
报信的太监徐荣恭敬回答,皇后便看了皇帝一眼,轻声道:“这是为何?堂堂一个府尹,竟连这样一件事都不能解决,竟……竟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医女们去了六部,这……这是不是太无能了?”
“赵令可不是个无能之辈。”皇帝将手里一块瓜皮顺手掷在桌上,长身而起,身旁伺候的宫女忙递上水盆,他一边洗手一边道:“一来,这个案子,赵令心中怕是也窝着火;二来,说明他拦不住。”
他说到这里,用手巾擦了手,接着将手巾抛下,呵呵笑道:“沈初荷是吗?好啊!没想到朕这一朝,竟还会出这样一个巾帼女子,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皇后见皇上没有恼怒怪罪模样,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笑吟吟起身来到丈夫身边,薄嗔道:“皇上还夸她呢,也不看看她给咱们带来多少烦恼。不说别的,只说东风和青礼,唉!臣妾想起来都愁得慌,这两个孩子都是认死理儿的,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了她,这将来要怎生才是个了局啊。”
这话看似抱怨,其实是在提醒皇帝:你最钟爱的两个晚辈,可都是护着这丫头,之后处理,总要考虑考虑他们的心情和面子。
却听皇帝笑道:“这个不怪沈初荷,由着两个小辈自己发挥,各显神通罢。梓童,朕如今当真是对这沈初荷好奇,不如咱们去看看,她究竟要怎么从六部,确切地说,是礼部,朕想看看她如何讨这个公道。”
“这还用问?礼部有吴大人在,自然会偏帮于她。”
皇后一笑,却见皇帝摇头:“吴青礼是个百无禁忌的性子不假,但这可是和六部官员为敌,他自己到现在都不敢轻举妄动,又如何能偏帮沈初荷?更何况,朕听说这个女人要强的很,从不轻易动用自己的靠山,便是去晋王府那次,她危在旦夕,也是独自昂然应付,倒是她娘去求了东风出面。”
“皇上看来是真对沈姑娘好奇了。”皇后抿唇一笑:“既如此,不如叫人在外面打听着,有什么进展,随时来报。”
“不好。”皇帝摇头:“这来来回回,得耽误多少工夫?何况如此奇事,终归是自己亲自去看才有趣儿。”
话音未落,皇后便吃了一惊,失声道:“皇上莫非……莫非要白龙鱼服……”
“怕什么。”皇帝眉头一挑:“六部是朝廷重地,若那里都有危险,朕这皇宫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一拉皇后的手,兴致勃勃道:“朕记得梓童未进宫前,也是个爱玩闹的。只是因为进宫做了皇后,不得已只能收敛着,这说起来,倒是朕亏欠了你。今日便带你去凑一回热闹。”
皇后眼中一热,低头轻声道:“多少年了,皇上竟还记得臣妾从前的淘气。也罢,既是皇上兴头上来,六部离着也不远,咱们就去凑一回热闹。”
皇后是聪明人,在这后宫中,什么最重要?恩宠最重要。至于夫妻情意,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她身为皇后,如今已渐渐年老色衰,然而恩宠却从未断绝,这已经是人生万幸,谁知今日皇上这话,竟还透出几分浓情蜜意,这是何等的惊喜?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皇后是傻子,才会苦苦规劝,不但坏了皇帝兴致,还给他留下一个自己年老无趣的印象。
至于事情败露,太后是一定会训斥的,不过自然有皇帝承担一切责任,几句训斥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帝后二人不顾身旁太监的苦苦劝阻,径自换了寻常百姓衣服,悄悄溜出宫门,往六部而去。
正如廖尚宫所料,医女们和百姓对此事的执着,也着实让六部官员大吃了一惊。从他们进入衙门那天起,莫说见识,就是听都没听过这样荒谬的事。
“她们想干什么?想造反么?”
焦投先前应付完皇帝,自以为万事大吉,哪成想突然间风云巨变,又冒出一茬医女和百姓。
此事是由礼部主导,面对医女们和百姓讨要公道的声音,自然也属他的压力最大。
“吴青礼,是不是你?是你给她们出得这个馊主意?”
焦投怎么想,都觉着医女们没这么大胆子,此事背后定然有人撺掇,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先前为此事和自己大吵了一架的下属。
吴青礼坐在自己座位上,正悠闲喝茶,闻言双眼一翻:“焦大人,你可不要胡乱诬陷。若是我出的主意,她们此时还能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早特么冲进来先挠花你那张老脸了。”
“你……混蛋!这就是你对上司说的话?你身为礼部侍郎……”
“火气别那么大嘛。”吴青礼嘻嘻一笑:“我这不也是被大人您诬陷,一时情急,为自己辩白嘛。”
他说完就看向其他官员,朗声道:“我的行事作风,大家伙儿都是清楚的,义愤满腔之时,那就拼个你死我活,谁稀罕忍气吞声跪着求个公道?也就是这些医女,素日里行事温柔,此时虽然怒火满腔,却还能克制着。”
“真要能克制,她们这会儿就该在医女馆,各司其职。”
焦投吹胡子瞪眼,却见吴青礼呵呵一笑:“老大人,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着吧,想法儿去应付应付,不然的话,我可不是吓唬你,就那位沈姑娘,我和她打交道的次数不少,有时因为一句无心之言,黄连就得喝两碗。那可真不是位愿意忍耐的主儿,别等她恼羞成怒,带着百姓们进来砸场子,我说句实话,就这件事的背景,咱们礼部要说被砸,那也是白砸,大人们被挠也就白挠了……”
“你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焦投怒不可遏指着吴青礼:“既然你同那沈初荷是旧相识,就赶紧去叫她滚回医女馆,本官大人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我凭什么去……”吴青礼刚说完这几个字,想一想不对,自己现在还是礼部侍郎呢,就这么公然踩尚书大人的脸,不好,恃宠而骄也不是这么干的。
于是面色一整,坐直身子正色道:“尚书大人,不是我不肯去,实在是你不知道那沈初荷的厉害,下官说过,从前被她整治好几回,她那张嘴,鲜少有人能敌,我自问也算伶牙俐齿,在她面前竟无还手之力,更何况这次,咱们嘴上不说,心里知道理在谁那边儿,要不是因为理亏,尚书大人和几位同僚早冲出去了,还会在这里冲着我这个无辜之人撒气?”
“你……”
焦投面色铁青,又见吴青礼悠悠道:“更何况,我对此事的立场,你们都知道。现在要我出去和沈姑娘说话,你们能放心?别到头来我说不过她,你们反而说我是明争暗帮,故意引导沈初荷得了理,激起民怒,这口黑锅我可不背。”
威胁,这是红果果的威胁啊!
焦投心中愤怒地想,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你尽管去,我绝不冤枉你”之类的话,谁不知这个吴青礼最是乖张,万一他真拿话引导着沈初荷,到最后全成了自己等人的不是,那可不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成山,你去会一会那沈初荷,务必要将医女们劝回去,此时切不可闹大。”
焦投转身又下一道命令。这成山乃是他的心腹,平时口齿也极为厉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倒也是一把好手。
“是,大人。”
成山早就跃跃欲试,在他想来,几十个小小医女,一群蝼蚁罢了,就算汇聚起来,又能有什么本事?可笑那吴青礼竟对这些女人寄予厚望,看这一次自己怎么把那沈初荷驳倒,叫他日后还敢小瞧自己。
因洋洋得意走出来,派头十足盯着不远处跪着的医女们,以及大门外那些闹嚷嚷的百姓。
六部衙门虽然靠近皇城,却不是封闭的场所,之所以这样做,本就是为了给民间含冤未雪却求告无门的百姓留一条路。
如今沈初荷等人的情形倒也符合情状,成山眼见六部其他官员都在门边静观这里动静,越发得意,咳一声清清嗓子,待百姓们安静下来,他才看着面前肃容跪着的几十个医女沉声道:“你们身为医女,不在衙门做事,跑到六部来大闹,是何道理?”
沈初荷缓缓抬头,注目看着不远处那名傲慢地官员,沉声一字一字道:“我们的姐妹惨遭杀害,凶手却因各位大人们的命令逍遥法外,被害医女冤魂不平,我们的心不能静,所以来向大人们求一个公道,恳请大人们收回成命,将凶手按律严惩。”
“糊涂。”
成山厉叱一声:“你们不过是些医女,认识几个字?就学人家鸣冤请命。按律严惩?你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这是涉及到两国邦交,你们懂什么?”
“或许我们懂的确没有大人多,但我们最起码懂得,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请问这位大人,是天地为大,还是你所谓的两国邦交为大?”
“你……”
成山就觉心里一沉,暗道:吴青礼说得没错,谁能想到?一介女流之辈,竟能说出‘天地为大?还是两国为大’这样的话,也难怪那许多百姓都被煽动,我竟小瞧了她,倒还是个慷慨陈词的高手。
一面想着,面色就也凝重起来,沉声道:“你们心疼同伴惨死,心中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可天地是什么?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到时候你们是求到了天经地义的道理,却致使两国交战,生灵涂炭,这值得吗?你们以为,我们就不想惩治凶手?只是这治理国家,不容许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不然就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我们这些官员,表面上何等风光,事实上又有哪一个不是如履薄冰?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太平盛世?你们不能理解也就罢了,却还非要过来添乱,老大人们已经很辛苦,你们就让他们少操点心吧。”
这成山果然是一个混淆是非的高手,且演技惊人,就连心中义愤填膺的医女们,听见他这一番话,都不由一愣,暗道:竟然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吗?难道我们真的是鲁莽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沈初荷大声道:“好一群如履薄冰的正直官员,好一个为太平盛世操碎了心的六部衙门。好!既然大人如此说,那么我想请问,东瀛人在大夏横行不法已久,每次都以‘两国邦交’为由,让凶手逍遥法外……”
“休要胡说。”成山深知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连忙打断沈初荷,义正词严道:“谁和你说他们逍遥法外了?刚刚我说过,他们都是带回国受审……”
“受审的结果呢?大人可有证据,证明他们的确认罪伏法?”
沈初荷也不是由着人糊弄的主儿,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断成山,咄咄逼问。
“这……”
成山一时语塞,却听沈初荷冷冷道:“大人没有证据是吧?我倒是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回国后,压根儿就没受到过严厉惩处,都是逍遥法外。”
成山这一惊非同小可,刹那间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念头,暗道:这女子莫非买通了东瀛那边的人,果然有这样的证据?要不然她……她怎么会说这种话?而且一副十分确定的样子。
不但成山惶恐,就是那些暗中偷听的各部大人,心里也都大吃一惊,暗道此女竟有如此本事?当真不可小觑,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成山勉强镇定了下情绪,对沈初荷道:“你可不要信口雌黄,须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个……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你说有证据,该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又或者被人蒙骗了吧?”
沈初荷紧紧盯着成山,片刻后忽地放声惨笑,悲愤叫道:“说什么回国定罪,可见都是嘴上功夫,大人心中,怕也和我们想的一样吧?不然此时你就该叫我拿出证据,而不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连我有什么证据都不敢问,就直接扯了一通蒙骗误会,更是把眼见未必是实这种话都搬出来了。”
“初荷说得没错,可不是这个理儿?哪有不关心证据,就直接说什么都不可信的?”
“我看他明明就是怕初荷拿出证据,这是一开始就为之后抵赖做好了准备啊。”
“对对对,就是因为心虚,所以才连问都不敢问,直接一棒子打死,好做为之后狡辩抵赖的借口。”
医女们都鼓噪起来,连大门外百姓都一阵响应。成山脸上实在下不来,不由恼羞成怒,恨恨问道:“好,你说……你说你有证据,那……那你就拿出来。”
“我的证据不是实物,而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沈初荷一边高声说着,忽然将手中白布猛地迎风一展,上面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沉冤未雪。”
成山不明所以,沉下脸正要询问,就听沈初荷大叫道:“两国相交,何等重要?出使别国的使团,自然要在国内严格挑选合适人才加入团中。若过去在我大夏犯罪的东瀛人,都能在回国后依法论罪,不但后来者会引以为戒,就是使团中的大臣,也该耳提面命,严格训诫看管手下人员。然而事实上,几十年来,只见东瀛人在我大夏境内横行霸道,一旦犯罪,就以两国邦交为借口,大摇大摆回国。如此纵容,到底纵容到今日他们敢在我大夏京城,天子脚下行凶杀人。为何会发生这种恶性案件?自然是因为没有前车之鉴,于是引以为戒也无从谈起,这些东瀛人的气焰才会如此嚣张。”
沈初荷说到这里,猛然站起身,柳眉倒竖,对成山喝道:“大人,难道只顾忌两国邦交,就不顾及大夏百姓了吗?你们到底是哪一国的臣子?是何方百姓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