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言与往常不一样,就连陆微彰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道:“姐,你今天的问题怎么都奇奇怪怪的?我是个男子汉,干嘛让女孩子哄?”
“没事,随便问问。”陆微言叹了口气,自己真是乱投医了,十二岁的小孩子懂什么。
她请拍两下陆微彰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不要光顾着练剑,要是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忘了,爹要骂你。”
陆微彰道:“爹这两天可忙了,才没空管我。”
陆微言想起陆明煦升了官,朝前堂望了望,道:“你继续练剑吧,我去看看爹。”
陆微言目送陆微彰离开,又回到前堂拜见陆明煦。
陆明煦已经取来缎子把烫样盖上,此时端坐在梨木椅上,沉着脸候着陆微言。
陆微言忙讨好地行礼道:“女儿给爹请安。”
十多年过来,陆明煦早就不吃陆微言这一套了,开门见山道:“说吧,怎么溜出来了?”
陆微言赶紧上前殷勤,给陆明煦捶肩道:“女儿这不是想爹了吗?陈清湛那家伙规矩多得很,都不让女儿回家探望爹爹。”
陆明煦自顾自抿了口茶道:“你是回来看我的?”
陆微言小鸡啄米般点头,眼神真挚,态度诚恳。
陆明煦把她捶肩的手扒拉下去道:“我傻吗?你专程回来看我,结果见到我就跑?”
“那不是怕弄坏了您的烫样吗……”陆微言自欺欺人地小声狡辩。
“言儿啊。”陆明煦叹道,“王府不比家里,世子跟王妃要是生气了,爹也管不了。若是他们因此迁怒家里,我和彰儿……”
“哎呀女儿知道了!”陆微言有些烦闷。
陆明煦难得没骂她顶嘴,但仍继续道:“爹二十二岁考上进士,在工部干了十八年,才坐到尚书,你可别给爹添什么乱子了。”
陆明煦怕她胡闹,让他丢了官。
陆微言有些难过,水雾渐渐蒙上眼帘,她终于忍不住了,道:“在爹眼里,女儿就是帮您升官的工具吗?”
“你——”陆微言举起桌上的刷子想要打她,但看到陆微言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失落的目光后,陆明煦的手顿住,又缓缓放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不去看陆微言,背手走到烫样跟前,道:“爹年轻时喜欢《周礼》,什么‘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你小时候翻爹的书,说喜欢《管子》的‘因天时,就地利’,我还教育了你。”
工部掌营造,陆明煦书房有许多这样的书籍。陆微言记得,小时她去书房看陆明煦的手稿图纸,全都是规规整整的园子和建筑,他说那是“君”的代表,是对“君”的尊敬。可她却喜欢蜿蜒的河道,曲折的小路,疏密有致的树林,陆明煦笑说她是野惯了。
“可你看。”陆微彰掀开了锦缎,婉约优美、巧夺天工、别有韵味的园林烫样就显露出来。“这是陛下准备建的海晏园,是我不喜欢的风格,可我只能照做。”
“人生在世,会被世事不断打磨,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说爹看重官品,可爹若是没有参加科举,你和彰儿现在恐怕在老家茅草屋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爹即便做了官,若是品阶不够,就还是说不上话。爹年轻时曾建议清晏澄晏只建一座,因为兴土木劳民伤财,可马上就被工部的上司拒绝了。”
陆明煦长叹一声,又道:“如今我总领工部,向陛下提议海晏园对京都百姓开放,一来与民同乐,二来百姓建园子也更有动力,陛下立马准了。爹手上权势越大,才能给你和彰儿越多,才能为百姓做得越多。你看,爹升官,不是好事吗?”
陆微言咬了咬唇。
“爹把你嫁给齐王世子,虽有私心,却也事先打听过。从恒州回来的同僚说齐王妃和世子都是性子温和的人。”陆明煦伸出食指到陆微言鼻梁上轻刮一下道,“你有时太过任性,要是找个脾气不好的夫家,不得天天和丈夫婆婆吵架?”
陆微言拨开陆明煦的手,撅嘴道:“我哪有?”
陆明煦见她缓了过来,笑道:“还说没有?刚刚还想气你爹!”想到陆微言偷溜出来,又问道:“是不是跟世子吵架了?”
“没有。”
“赶紧回去给人家道歉。”
“……爹,你是谁的爹啊?”
陆明煦急着让陆微言回澄晏园,陆微言连饭都没蹭上就被赶了出来。可她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去逛逛实在浪费,于是就走向了自己心心念着的西街。
半路上,陆微言还不忘掏出怀中的眉墨,对着小铜镜给自己画了个粗眉。乔装打扮其实没有太大的用处,本来就不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熟人多看几眼还是能认出。但陆微言认为,这是为了告诉半熟不熟的人:你要是给我面子就当没看见我。
陆微言在糕点铺子买了酥糖,去往最喜欢的茶馆。
西街这家茶馆有三层,第二层和第三层都只有一圈回廊,将中间的位置留下打通,供楼上贵客听书。
陆微言按照习惯选了二楼靠右的一个位子,那小方桌两尺宽,是专门给两人结伴或者独自来此的客人备的。陆微言点了茶,嗑起小桌上的瓜子,竖起耳朵听书。
这家茶馆的故事妙就妙在不讲老掉牙的故事,反而喜欢讲新出的话本子。今日说的……似乎是个诸侯王世子喜欢上朝臣女儿的故事:两人一见钟情,随后私定终身。奈何天公不作美,世子的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另一位诸侯王家的翁主,两人门当户对,朝臣女儿悲痛欲绝想要跳楼殉情……
这可疑的身份背景,这熟悉的发展方向,让陆微言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心中惊叹:好家伙,这原型该不会就是区区在下吧?
陆微言来了兴致,探出脑袋朝楼下望去,想听听接下来要讲什么。
“阿言。”
茶馆中虽然有窃窃私语,却不嘈杂,陆微言被这声叫得一愣,怔怔回头,微微蹙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是穆丰寅,他一撩袍子,在陆微言对面坐下,道:“今日休沐,我忽然想起年少时经常和你在这儿听书,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
陆微言却问:“你做官了?”
“我两年前就进了国子监。”穆丰寅疑惑地瞧着她,“你……不知道吗?”
陆微言摇了摇头,嗑起瓜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两年前穆丰寅娶了安乐郡主,他妹妹穆荣还专门跑到陆微言家里给她发喜糖。陆微言那时不明白,穆丰寅和她算是朋友,为何要成亲这种事都没有事先告诉她,但也忽然醒悟过来,穆丰寅年纪确实不小了。既然他已经成家立业,她便没有再去找过他。
她道:“想来你都成亲两年了,既是休沐,不在家里陪夫人吗?”
“我和她……”穆丰寅欲言又止。
陆微言见他为难,递了个酥糖,打圆场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
“我和她性子不和。”穆丰寅道,“她太过骄纵任性,我本来就不喜欢她,当年母亲强行给我订了亲,如今果然成了一对怨偶。”
陆微言哽住,呃,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妻子的坏话,好像不太好吧。她尴尬道:“那你更应该多陪陪她,跟她多聊聊。”
穆丰寅失落一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我有时会想,为何年少时我与你交谈那般开心,现在同她说话却这样费劲。”
陆微言一拍桌子,身体前倾,高声更正道:“我们年少时还是吵过很多次的。比如那次小吴公子拿着一袋苍耳砸人,我去制止,你非说那是吴太师的孙子让我不要管。再比如那次我们去溜冰,穆荣自己摔倒了硬说是我推的,你就骂过我。还比如……”
穆丰寅听她口若悬河,面露窘态,立马道:“咳,阿言,我们有很多误会。”
陆微言坐端,一拍掌,道:“对!你和郡主一定也是有许多误会才会这样。你应该好好反思,积极解决,而不是文过饰非。安乐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天之娇女,可能会有一点骄傲任性,可说不定她就在等着你服软呢?”
“阿言,其实……”
穆丰寅还未说完,忽有一块玉牌从天而降砸到了两人趴着的小木桌上,一道声音从陆微言背后凉凉传来,“你偷溜出来,就是为了私会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