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暖和,已经到了这个时节屋子里却还点着炭火。这是一个水炉,所以屋子里并不觉得很干。只是因为剑气的伤势让方解太过虚弱而已,下面人忙活起来倒是无微不至。方解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是觉得稍稍有些憋闷。
他看着崔中振在笑。
崔中振在瞪他。
“说好了不打脸的……”
崔中振身上的绷带很多,以至于看起来像是刚刚从某个大坟里跳出来的东西。他是被人推进来的,一条腿在轮椅上吊着,模样看起来比方解要凄凉的多。不过他这些都是皮肉伤,休养两个月也就完好如初。
方解的剑伤,至少要恢复半年时间。
不过也好,这半年的时间陪着家人度过算是偷来的别样温馨。
“打人不打脸,还叫打人?”
方解笑着说。
崔中振叹息了一声,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一下脖子:“听说陈孝儒一口气抓了一千六百多人,这还不算那些人的家眷。实在想不到控天会在长安城里的实力已经根深蒂固到了这种地步,朝廷,各部,各衙门,各司职几乎被抓了六成以上……有点骇人听闻。”
方解嗯了一声,缓步过去递给崔中振一杯茶,然后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笑而不语的独孤文秀。
“你看,他笑的比我灿烂。”
方解指着独孤文秀说道。
独孤文秀连忙垂首:“臣……只是……憋不住啊。崔将军现在这个模样,确实太……太……臣还是不说了。”
崔中振瞪着他:“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为什么你就能全身而退?”
独孤文秀认真道:“分工不同,牺牲不同。”
崔中振哼了一声,伸出自己还能动的左手朝方解晃了晃:“臣需要一大笔银子买药吃。”
“要银子?”
方解坐下来笑道:“你太不了解我了吧,你要是跟我要个正二品的大都护,这个可以有。跟我要个国公,这个可以有。跟我要银子?你想的还真是太多了。”
“国公?”
崔中振眼前一亮,然后坐在轮椅上低头算是拜了拜:“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解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后说道:“这次动的太深,整个朝廷几乎都废了。所以接下来独孤你的事要比以往重的多,本来散金候已经跟我提过三四次了,他打算从朝廷里从黑旗军里退出来,把货通天下行也交给朝廷。但是最近的事多到一天当三天用都忙不完,所以我否了,再等一阵子吧,他想休息还没到时候呢。”
“新选朝臣的事,独孤你和散金候商议着办。至于清算……让魏西亭去干就是了。”
独孤文秀现在终于理解,方解说调魏西亭回来有重要的事做是什么。魏西亭这个人性格很冷硬,做事几乎不留余地。清算控天会余孽的事,交给他来干最合适不过。看样子方解不惧怕把事情搞大,借着刺杀方解这件事来处理一些其他事,也算是师出有名。
魏西亭是个激进派,在这些方面比独孤文秀要强。独孤文秀是个温和的人,连当年欺负他们母子的人,他都能原谅,这般谦和温逊的性子显然不适合搞清算。魏西亭没有背景,没有家族,他无所畏惧。
至于魏西亭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方解都不在乎。
现在,他没什么在乎的。
“臣明白,臣觉得,从西南诸道调过来一些文吏最合适不过。这些人在西南已经做了好几年事,可以重用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自然有些人当初是带着目的来的,不过到了这会儿什么目的他们早就都忘了,不敢想起来。而且西南诸道最稳固,就算调过来大批人手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嗯,允了。”
方解点了点头:“西南可以多调一些人,另外……再等上一两年,待大局稳定之后,你就要着手江南诸道的事。现在还不能大规模的动人,等等魏西亭吧……等魏西亭把长安城的事弄利落了,我就让他去江南,他负责把局面弄乱,你负责去收拾局面。”
“倒是难为魏西亭了。”
独孤文秀道。
方解笑了笑:“你们两个不一样,你立志安邦定国,而他的心思是青史留名。这种事交给他,比你做的漂亮。他的心肠足够冷硬,杀人也好,抓人也好,他都下得去手。江南那边不会少死人,一旦魏西亭把百姓鼓动起来,到时候谁都挡不住。”
话题到了这,独孤文秀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担心:“臣觉着……规模太大的话,对国体影响甚巨。”
“我知道。”
方解点了点头:“一旦百姓开始失去畏惧,他们就会变得暴戾,变得不可控。我不可能将所有阻力都铲除,但百姓可以。我需要这个力量……你们担心的事我都考虑到了,所以我已经画了个圈子,告诉魏西亭不能超出这个圈子。”
“一旦失控的话……”
独孤文秀看向方解,欲言又止。
“不会祸及你们的。”
方解道:“我还没糊涂。”
……
……
“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百废待兴。”
吴一道微微前倾着身子说道:“这次清算下来的话,朝臣基本上就要换一茬了。外界盛传主公您动了真怒,要杀些人是谁也劝不住挡不住的。所以那些被触及了利益的人,暂时不敢造次。不过随着魏西亭的差事办的越来越狠,估摸着反弹很快就会到了。”
方解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外面湛蓝湛蓝的天空:“从东疆回来的时候,你就跟我提过这件事。当时你担心的是,一旦将清算的主动权从官员手里放在百姓手里,那么规模就大的超乎想象。而且一旦形成浪潮,谁也控制不住。”
吴一道略微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臣直言,主公到时候,怕也控制不住。”
“先放任着吧。”
方解喝了一口茶后说道:“要想真正的清算,靠官员是不行的。哪怕都是我任命的官员也不行,因为官员没有那个勇气去触及根本。但是百姓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么强大的力量。比如一个县有十万百姓,其中有几十个人是他们最恨的,这几十个人如果让官员来动,官员就不敢,怕地方不稳。但是百姓们没什么不敢的,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因为他们无知。”
“我所说的无知,不是说他们在学问上无知,而是在这种阶级之间的战争上无知。他们甚至在初期不会想到自己要推翻什么,只是在简简单单的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和不满。一旦形成浪潮,才会出现让人担忧的局面。因为一旦形成浪潮,最前面的那些人就成了领袖。所谓的意见领袖……这些人出身草根平民,他们靠着浪潮成为人人瞩目的存在,所以他们会变得自大起来。”
“我不需要这些领袖,因为领袖只能有一个。”
方解指了指自己:“我。”
“可是……一旦这些人成为了意见领袖,再除掉就不好办了。”
吴一道担心地说道。
方解笑着摇头:“好办,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做一个宽仁的人。还记得当初魏西亭怎么对我说的吗?他说,如果我想把这件事做的彻底,那么就只能做一个暴君。没错……我不需要考虑任何事,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就是暴君。”
吴一道沉默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有些寒冷。
方解要做的,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他要发动百姓,靠百姓们自己来推翻那些世家豪门。只有这样,世家的力量才会被无限度的削弱。如果是黑旗军来做这件事,遇到的抵触就会极大。以黑旗军之强大,也未见得在这场战争中毫发无损。可是,这世间最强大的本就是百姓的力量。当百姓们被发动起来,他们怕什么?
他们会变得疯狂,彻底的疯狂。
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不受控制的去打碎去推翻一切他们认为压迫了自己的东西。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吴一道无法想象,方解当初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决绝的方式。独孤文秀的担心没错,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担心。他们担心当这股浪潮在到达一定强度之后,会朝着黑旗军的人席卷。
那些失去了理智的百姓,不再去想谁曾经做过什么。那些曾经战功赫赫的保护着他们的将领,都会成为他们冲击的目标。
所以,方解说:“我不需要所谓的百姓领袖。”
“出现一个,杀一个。”
如此的阴狠。
方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广阔的世界:“我需要百姓的力量,因为只有这种力量的是无敌的。只有这种力量可以清除一切的阻碍,我现在把这种力量放出来,让他去肆虐……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一个无秩序的天下,这个秩序就是我。”
“可怎么样才能遏制住那些必然会冒出来的领袖呢?”
吴一道皱着眉:“这种领袖,根本就阻止不住他们出现。”
“所以我先替他们塑造出来一个领袖。”
方解说。
吴一道忽然反应过来:“魏西亭?”
方解点了点头:“我要让魏西亭成为百姓们心目中的英雄,让他们觉得魏西亭可以带着他们反抗所有的不公。但是这还不够,我需要一个庞然大物来始终控制着方向,有人稍稍偏离就要除掉。”
“骁骑校?”
吴一道又问。
方解再次点了点头。
“五年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把这个时间定为五年,五年之后我就会终止下来。”
“如果……臣是说……万一不能终止呢?”
方解笑了笑:“你错了,你忽略了百姓的一个特性。那就是盲从……就好像羊群一样,后面的羊都低着头跟着头羊走,头羊走什么路他们就走什么路。他们根本不会去思考路对不对,路怎么走。”
吴一道点了点头:“所以,魏西亭这个人要密切的关注着。”
“不。”
方解笑道:“你又错了,魏西亭不是头羊……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