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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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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了伏,持续高温预警。

正午时分的日头毒辣耀眼,高速收费站岗亭里只有一架老式的绿色风扇,吹的都是热风。坐在里面的人汗水黏腻,一层未落一层又起。汗珠滚过锋利的颌角没入领口,斑驳的洇透收费员制服。

置于手边的步话机呲呲啦啦传出指令:“陈副队,目标车辆朝你们那去了,注意拦截。”

“收到。”

虎目圆睁,陈飞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公路的尽头。一字排开的四个收费岗亭,全是乔装成收费员的警察严阵以待。目标嫌犯为一伙跨省犯案的悍匪。这伙人打劫运钞车、砸抢金店、绑票撕票,前前后后背了十五条人命,持有致命武器,实打实的亡命徒。

三小时前刚刚锁定了这伙人的行踪,现在盯梢车就跟在目标车辆的后面,随时传递信息。设卡时陈飞给自己选了最外道的那一间,因为如果他是这伙人的头目,过收费站一定会选最外侧车道。车道旁边便是围栏,围栏外是划分得整整齐齐的田地,警车开不了,真被设卡堵截了,玩了命的跑,说不定还能跑出条生路。

收费员的夏季制服太薄,挡不住防弹衣,为免引起嫌犯的警觉,值守岗亭的警员一律没穿。重案大队队长罗明哲一看爱徒又挑了最危险的位置,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了一句“留点神,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他太了解陈飞了,有危险,永远顶在最前面。

不多时,一辆暗红色的捷达车出现在热浪升腾的道路尽头。所有的步话机瞬间静音,四个岗亭里的警员不约而同的握紧了配枪。计划是收费站降杆儿拦截,拖延时间以利埋伏在附近的同僚控制嫌疑人。距离收费站不到二十米,停着一辆正在换轮胎的重卡,司机和维修工都是警员乔装的。田地里干活的农民实则也是警员,总而言之,但凡目及之处的活人,都是警察。

捷达车减速接近收费站,正如陈飞所预计的那样,奔着最外侧的收费岗亭来了。横杆降下,将捷达车拦在了收费口。司机递上计费卡,陈飞淡定接过,在机器上刷了一下,端出职业笑容报价:“您好,请交费一百二十五元。”

一边说话,他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车内的情况。四个人,驾驶座副驾驶各一人,后座上两个,皆是男性。开车的那个戴着墨镜,胳膊上纹着廉价的单色青龙,遮盖了一条针脚粗糙的疤痕。副驾上的男人用后脑勺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后座上的两个睡得东倒西歪,T恤领口洇着大片的汗渍。

司机递上两张百元大钞,随口说了句“不用找了”。

陈飞立刻接道:“那不行,我们有规定,该收多少就是多少,稍等,我这零钱不够了,去隔壁岗亭给你换一下。”

话音未落,就看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回过头,目光刀一般割到他脸上,狠戾而血腥。多年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经验让陈飞瞬间警觉了起来——他发现了,发现这里设下了陷阱。

心跳陡然飙升,但他仍是不动声色的紧握枪柄,起身推门从岗亭里出来,同时给不远处重卡旁的同僚打了个手势——

注意,他们可能会闯卡。

砰!哗啦!

子弹呛然击中陈飞脸侧的玻璃窗,碎玻璃霎时崩裂飞溅,饶是他闪避及时,脸上仍是“嚓”的刮出条血痕!

“上上上!快上!”

“A组前方拦截!”

“B组!断后断后!”

步话机里嘈杂一片,刚还悠闲干活的“农民”、躲车斗下乘凉的“司机”以及其他岗亭的“收费员”全都朝捷达车包抄而来。捷达车司机丝毫没有迟疑,挂档给油轰然加速,撞断横杆疯狂逃窜!

砰!

陈飞一枪正中左后胎,爆胎的车陡然失控,狠狠撞上高速公路边的护栏。水箱“嘭”的爆裂,扭曲变形的车前盖下瞬间炸开白色的高温水雾。紧跟着车里的人开始朝四周疯狂开枪,一时间飞窜的子弹竟是压得包抄的警员无法上前。

当当当!三发子弹接连击中陈飞用来掩护自己的铁门,碎玻璃被震得纷纷砸下。步话机里的杂音和此起彼伏的枪声混杂在一起,刺激得肾上腺素狂飙,汗水滚过伤口,杀的他不由自主的眯了下眼。然而就在这嘈杂的环境中,一声异样的“咔哒”让本就绷到极限的神经霎时拉响警报——

“手/雷!注意隐蔽!”

惊吼声与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收费岗亭在腾起的火光中轰然炸裂,绿色的老式电扇被气浪高高抛上半空。陈飞被气浪掀飞,精瘦的身体重重撞上另一间收费岗亭后摔落在地,顿时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耳鸣,眩晕,口鼻处一片温热,他咬牙挣扎了两下,却站不起来。

有位同僚趴在不远处,身体诡异的扭着,鲜血顺着烫热的地面缓缓蔓延,刺红了模糊的视线。

“我艹你大爷!”

疼痛和眩晕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奋力爬起,举枪“砰砰”射向那辆冒着白烟的捷达车。司机被击毙,尸体仰于变形弹开的车门边,另外三个正在高速路外的旷野上飞速逃窜,不时回头射击追击的警员。陈飞翻身越过护栏,毅然追向那个坐在副驾上朝自己放枪的匪徒。

“陈飞!陈飞!”突然他被从后而来的力量扑到在地,与此同时子弹飞射而来,“噗”的溅起身侧的泥土。

赵平生紧紧按住挣扎起身的陈飞,高声吼他:“别追了!你受伤了!”

刚看收费岗亭被炸成碎片,赵平生的眼前黑了一瞬,再回神就看陈飞一身的血还疯了一样追人,立刻追上来将人扑倒。他看着白净文气,实则早已被多年的刑警生涯打磨出一身紧实的肌肉,此时压制受伤的陈飞并非难事。陈飞被死死压在土里,脸上身上沾满了黑黄的泥,混着血,汗,还有泪。耳膜震伤,他听不清赵平生在吼什么,只能一下接一下的捶着地,对抗压在身上的力量。

“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远远看到匪徒分别被击毙抓捕,赵平生慢慢放松对陈飞的压制。每每见到同僚受伤或者牺牲,他都和陈飞一样的难过愤慨,然而如果死的那个是陈飞,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结果。

匪徒三死一伤,警方这边伤了五个,万幸,没人上英烈墙。陈飞在医院待了不到三天就蹦跶回局里,他得亲自从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匪徒嘴里把一条条人命都审出来。然而这伙悍匪所犯的案子是部里重点督办的案子,抓是他们抓,可审……

罗明哲打办公室窗户看见陈飞进了单位大院,赶紧出屋迎他。从警三十余年,他带过的徒弟里数陈飞脾气最暴,真由着对方跟领导那犯德行,保不齐直接从病房转禁闭室了。

陈飞一看师父拖着老伤腿出来迎自己,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由重重运了口气。中午赵平生去医院给他送饭,提了一句部里的领导到了,他就猜审人这事儿八成轮不着自己了。一下午跟床上有钉子似的,怎么也待不下去了。但医生不放他出院,说什么脑震荡还得观察几天,他没理,换了衣服偷偷溜出医院。

俩人面对面在大厅里站定,罗明哲明知故问:“你怎么出来了?医生放你了?”

“啊,是,放了。”

当着师父的面,陈飞说瞎话的时候眼神不免闪烁了一瞬。罗明哲是系统里出了名的审讯能人,预审大队那几个骨干力量都是他徒弟。

“不爱在医院待着,那就回家休息去。”罗明哲并不戳破,视线落在陈飞脸侧那道被碎玻璃崩出来的伤痕上,语气稍沉,“不管交给谁审,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以为我愿意把人交上去啊?可你胳膊再粗,拧的过大腿么?”

陈飞没吱声,手往兜里一揣,吊着眼斜睨向大厅左侧的英烈墙。他是很周正很爷们的那种长相,然而二十二年的刑警生涯不可避免的在那张原本周正的脸上凿出了狠戾的线条,特别是他不忿儿的时候,眉眼吊出股子邪气,看着就跟该往大狱里扔的主一样。

罗明哲看出他在耍脾气,抬手正欲安抚,就听赵平生在后面说:“罗队,我送他回家休息吧,您不还得开会么?”

“也好,陈飞,让平生送你回去。”罗明哲说完看陈飞没挪窝的意思,不由皱起眉头,“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陈飞吊儿郎当的:“哦,我看看这墙上还有我的地方没。”

“去!那是英烈墙,你想上就上?”罗明哲朝赵平生偏了下头,“赶紧的,给这兔崽子送回去,别在我眼前晃悠,看着来气。”

赵平生上前推着陈飞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听罗明哲打后面喊自己:“平生,你也放半天假,给我看住了他,不行捆上!”

“那您可选错人了师父,他打不过我。”陈飞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行啦,少说两句吧,师父这几天没少跟上面生气。”

赵平生丝毫不在意陈飞对自己的评价——人家说的是事实。陈飞是正经练过拳的主,每年系统内组织的比武大赛都能名列前茅,别看四张儿的人了,打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丝毫不会落于下风。

坐进车里,赵平生打着火开出车位,问陈飞:“去哪?回你爸妈那还是自己家还是去我那?”

陈飞点了支烟,偏头朝窗外呼出一口,漫不经心的:“我想吃啤酒鸭。”

“行,那就去我那,我给你做,吃完送你回医院。”赵平生习以为常,忽然又想起什么:“医生让你吃么?”

“切,听医生的我得变兔子。”陈飞不屑轻嗤,“肉不让吃烟不让抽酒不让喝,活着还特么有什么乐子。”

赵平生无奈笑叹:“你啊,就是身边缺个人管。”

陈飞诧异道:“你不是一直管着我么?”

“……”赵平生的眼神失落了一瞬,“我就是管你管太多了,你行行好,也给我放放假。”

结果陈飞一听倒乐了:“那不管,老赵,你可是拉高了我的择偶标准啊,你就说我这些年相了那老些女的,楞没一个有你做饭好吃。”

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刺眯了赵平生的眼,他默叹了口气,没接茬。打从进局里第一天见着对方,他的视线就被这个全身上下都透着股子刀锋般犀利劲儿的人所吸引。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他就这么默默的喜欢着对方,却从来没有鼓起过一次勇气表白心迹。真的不敢,窗户纸没捅破还能留在对方身边,万一捅破了,以陈飞的脾气怕不是要老死不相往来。

两人同年生人,赵平生是研究生,陈飞则是中专毕业就加入警队了。赵平生进局里的时候,陈飞都干了七年刑侦了,跟他比那绝对算是根老油条。头回带着他出现场,陈飞进屋扫了一眼就列出了八条可供绘制嫌疑人画像的线索,着实让赵平生这个犯罪心理学专业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大为惊叹。

虽然初次见面陈飞就对他说“小子,盯紧老子的后背,要是有人敢放冷枪,干/他!”,可实际上赵平生心里明白,刚开始陈飞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至少在当时的陈飞看来,这些高等学府出来的所谓的高材生,不过是一群纸上谈兵的废物点心——见过腐尸么?抓过贼么?扫过毒么?摁过杀人犯么?跟持枪匪徒零距离接触过么?没有?呵,玩蛋去吧您呐!

事实上刚毕业的时候,赵平生是分配到市局秘书处做文员的,结果被刑事重案大队的负责人罗明哲半道截下了档案,就此开启了自己的刑警生涯。他长相文气,初来乍到之时,和队里那些脱了警服跟刚从大狱里放出来似的同事放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所幸这些人只是看面相凶神恶煞,实则开朗易相处。迎新会第一顿酒就给他喝趴下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陈飞的宿舍里,天花上贴着邓丽君的海报,衣服裤子都洗完了,晾在窗外的晾衣杆上。

他不记得自己吐了陈飞一身——后来这事儿被陈飞拿来取笑了他许多年,他就记得那天自己醒了,陈飞丢了把温度刚刚好的热毛巾到自己脸上,问他要不要喝粥。粥是陈飞自己煮的,似乎是糊锅底了,喝着有点苦。赵平生的父母走的早,下面有个差了好几岁的弟弟,多年来他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弟弟长大成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照顾是什么滋味了,那天那碗糊了锅底的粥,让他从喉咙口一直暖到了胃里。

那会刚开放口岸,大量外来人口拥入,一时间鱼龙混杂刑事案件频发。一天到晚不是调查案件就是备勤,几乎七乘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赵平生慢慢发现,其实陈飞不太会照顾人,事实上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主。想想也是,粥都能煮糊锅,要不是单位有食堂,这哥们一礼拜能吃二十顿方便面。

不过,没关系,他会。衣食住行,小到一双袜子大到房子装修,没有他不替陈飞操的心。中间不是没放弃过,可兜了一大圈回到原点,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这份无法坦然说出口的感情已经渗入了骨髓,无法割舍,也无需割舍。

有时候他也会想,保不齐哪天就殉职了,活一天守对方一天,挺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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