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她已有两三日没见过霍沉了。
上回见他,还是隔窗相望那回,而上回同他说话,更是要往前追溯一日……那时,她好似还惹他不快了。
正是这样再生分不过的两个人,这时偏偏要一同回竹坞。
令约想着微微侧头,状若无意地瞥霍沉眼,霍沉腰际佩着蹀躞,此时白玉笛别在上头,经深松绿色的斗篷一掩,时隐时现,竟有些游侠风度。
的的确确像极了林中的竹子,颀长,轩昂。
可这么个风姿特秀的男人,终日里面色青白,瞧着病兮兮的,也不知是什么病症。
从过了那座小竹桥起,路便不似桥东那样窄,她走在霍沉右侧,脚下正是纸农们铺的那条石板路,这会子因打谅霍沉出了神,一时未留心脚下,竟教石缘绊住脚。
“嘶——”她吃痛声,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倾,以为就要绊倒时忙闭紧眼。
刹那间,似有阵凉森森的气息靠近她,带着若有若无的草本香气,随后她便被人像拎猫崽后颈那样提正来。
“……”被拎的人徐徐睁开眼,呆了呆,倏然憋红脸面,像蒸熟的螃蟹,她要真是猫崽,这时候恐怕早便炸开了毛。
少女脸红的模样落到霍沉眼底,他不自在地抵唇咳上声,收回手背至身后:“多有冒犯,告罪了。”
边说,手还在身后虚虚抓了两下。
“咳。”脸红的那个也清咳声,眼神飘忽看向霍沉身后的枯草丛,定神想,教他揪着衣衿提起来似乎要比摔个跟头强?
这般,倒也不再别扭,轻轻吁了口气便又神色如常,与霍沉道谢:“哪里,多谢霍公子才是。”
变脸之快,霍沉不免挑了挑眉,若非她双颊上还残余着浅浅绯色,他险些要以为方才那是错觉。
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悄然往后撤两步,却见她身后那头黑身白鼻的蠢驴仰脸瞪着他。
圆眼珠亮藿藿的。
霍沉:“……”
“贺姑娘这些稻草是何用处?”他睨着驴,随意问道。
令约闻言也回头看看傻驴,顺势揉了揉它脑袋,小毛驴大抵是当她是要继续走了,便顶着她手心抬了前蹄,她无奈牵住驴绳,看霍沉眼。
霍沉会意,信步跟上。
这回她专注看着路,一步一块石板地走着,慢慢儿答他的话:“等腊月里不造纸了,正好闲下来编些草鞋,来年纸农们上山斫竹时穿。”
“嗯。”他嗓音低低的,明明只是嗯了声,奈何尾音似扬非扬,听上去像是在诧异。
她思索会儿,没想明白他在诧异什么,便又听霍沉问:“不知竹坞里有多少纸农?”
头回有人问她这事,令约摩挲两下驴绳,来了兴致。
“这要分时节算,像如今,眼见着就该停槽,只有十来二十个功夫好的学徒在纸坊学抄纸,几个老纸农教他们……若到了芒种那会儿,宛阳城外少说还来五六十年青乡里,再算上竹坞外住着的和西槽主那里的人,少说也有两百人。”
正正经经地说完这一长串,少女默了默,倒有好长时候没与人说这许多话了。
反观霍沉,也不知是甚么心思作祟,他竟没来由起了促狭意。
他怎会听不出她谈及造纸一事时的骄傲,可偏偏她面上端得老成,她越不苟言笑,他打趣人的心思越浓,故笑着开了口:“我尝听韩松说,贺姑娘的造纸本领是许多男子也赶不上的。”
其实,他几时仔细听过,都是韩松同云飞讲故事时说起的。
令约听他提起鹿灵韩家的人,又是这样一番称赞话,星眸乍转:“韩大哥果真这么说了?”
眼底的惊喜笑意藏也藏不住,勉强算是如愿的霍沉却难舒泰……
怪事,那本是他难得的奉承话,怎就将功劳冠去韩松头上了?
可眼下如此情景,他唯有应上声。
得了这样的夸赞,有人脚步都轻快起来,一时也没发觉他们之间又静默下来,直到能瞧见屋宇时,才又听见人声。
云飞站在屋侧的回廊上,只手撑着凭栏,探出身朝他们挥手:“三哥!贺姐姐!”
他叫完人当即翻过阑干,踩到长廊外沿,又朝底下一跳,矫捷地像林中的野猴儿,令约不曾见过他的身手,这时好吃一惊。
“我不过半日不在,你们为何就一同出去了?”跑来他们跟前的小少年天真问道。
令约又吃一惊,眉梢也跟着挑了挑,一旁霍沉已然取出腰间的玉笛敲了敲云飞脑袋:“跟你二哥呆了半日就蠢成这样?”
“……”云飞捂着脑袋瘪嘴,心想,今日三哥才遇到霍家的人,心情不好也是自然,他不该计较的。
这才转转眼,与人道歉:“姐姐勿怪,是我说错话了,你怎会同我三哥一道出去,定是偶然遇见的。”
令约:“……”
霍沉:“……”
天色愈发晦昧,余下小段路上,云飞也摸了把傻驴脑袋问她那稻草的用处,但比起霍沉听后的一个“嗯”字,他说的就要多得多。
“姐姐竟还会这个,好生厉害!只我从未见人编过,也不知好不好顽儿。”
“你若想看,到时候我叫你来,也编一双给你顽儿。”
同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云飞显然也好闹,甚至比阿显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在处世为人上,阿显是如何也比不过他的。
虽说她刚认得云飞不久,但她对小少年的喜欢做不了假,小少年天真聪颖,又长于跟人打交道,便连日日路过竹坞的学徒们也认得他了。
嗯,不知比他那位三哥嘴甜多少。
说话间三人已走至两座屋舍间停下,她因无故想去霍沉身上,蓦地侧身看他,他从云飞迎上来后就落在他们后头几步。
霍沉很高,她仰头的幅度有些不对,目光直直落去他高挺的鼻梁上,往上又移了移才对上霍沉眉眼。
他懒洋洋挑起剑眉,眼也睇着她。
四目相对时,她也忘了为何瞧他,于是又转回眼。
云飞还在追问她:“不知姐姐说的停槽是什么时候?”
“嗯?”她定了定神,“每年都是腊八前停,那会儿阿显也得了假。”
一听这话,云飞登时垂了脑袋:“只恨那时我们也回去了。”
回去?
她愣了愣,须臾想明白,如今已是年终岁暮,他们也要回鹿灵过年罢?
“既这样,过两日我就编给你和阿显。”
“多谢姐姐!我送姐姐回去!”
“罢,我已经闻着饭菜香了,你们吃饭罢。”她回绝了小少年的好意,告了辞,两人看她拐过廊角才转身进院。
绕到屋前时,阿显正垂着手吊在凭栏上,看清她和驮着稻草的驴立马从踏跺上溜下来:“阿姊出城去了?”
她摇头:“就在城南。”
“那为何现在才回?”
他边问边从令约手里牵过驴,一时也没觉察她没回话,反而是问他:“爹爹呢?”
“爹爹听说你们没取成衣裳,午后就去了城里,我同他一起回的。”阿显系好驴绳,这才撒娇似的嚷嚷,急巴巴催她进屋,“等你等得都快饿死了,快些快些。”
郁菀早便备好了飨饭,只等她回来,知晓她去了城南,不由唬了脸:“好没耳性,同你说几回了,如今城南聚的无赖子不止一个两个,怎又一个人去?”
“唉,好没耳性。”她无辜附和一句。
郁菀:“……”
有人笑了一串儿,止不住咳,边还劝话:“娘,你别气阿姊,他们都怕阿姊的!”
说完便被瞪了眼,贺无量这时也开了口,也是问她为何这时候才回来。
总不能说听霍沉吹笛听晚的罢,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路上遇到云飞他们,走得慢些。”
果然,一提云飞就有了他话,郁菀叮嘱起阿显:“那里有一封穆婆婆家的糍糕,过会儿你送去后头。”
“……喔。”小少年不情不愿地应下,自不是不肯给云飞,而是伤神自己吃不得。
消渴病真真把人气死也!
***
厨屋里点着两盏灯,烧得透红的小火炉上咕嘟嘟煎着药,药味儿钻过门帘窜到堂屋,因门窗闭着,暖呼呼的屋子里满是药味儿。
用过飨饭,霍沉便同云飞坐在炉边下棋,不时咳嗽声。
直听得云飞眉头紧皱,暗自懊恼午后没同他一起回来。虽二哥说要让三哥好生静静,可他毕竟生着病,他就该跟回竹坞不让他去外头吹风的。
霍沉看他眉心愈来愈紧,知道他又在自己同自己怄气,临落下的棋子忽地歪了歪,敲至另一处。
云飞盯着棋盘,半晌看出他是让了自己,松了棋子别扭道:“三哥不必哄我,我只是……”
只是后悔早没跟着回来。
霍沉听似无奈地叹了声,又气又笑:“从未见过你这般爱操心的小孩子,罢,就算你跟着我回来,又岂是管得了我的?”
“……”
这下,小少年不仅眉心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过了会儿,又慢慢儿放宽心。
“哼。”他哼哼声没落地,就听院外阿显叫他的声音,忙应声迎去。
外头刮着寒风,天色暗得有些骇人,阿显是挑着灯笼过来的,云飞请他进了屋,屋里点了好几盏灯,倒也亮堂。
阿显还没道明来意云飞就兴致勃勃问起他:“如何,夫子可看了我那文章?可评论了什么?”
见是这话,阿显与他坐下学起夫子的话,这时秋娘也已煎好了药,送来给霍沉,霍沉看了两眼那药,便请她先回屋歇着,只道两个小孩儿还要再闹会儿。
等秋娘回了屋,阿蒙却还尽职守着他,立在一旁催他快些喝药。
霍沉再次看向冒着热丝丝白雾的药碗,漆黑的眼眸愈发深沉,也不知盯了多久,忽听对面坐着的阿显压低声问:“你三哥也怕吃药么?”
云飞琥珀色的眼珠儿瞥眼霍沉,呃……实不相瞒,怕是怕的,但你着实大声了些,不敢应不敢应。
“咳。”霍沉将那话听到耳里,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为情,只咳了声便利落端起碗,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云飞与阿蒙教他的爽快惊得眼珠儿都要瞪出来,要知往常是要分无数回喝的。
还是阿显若有所悟,把方才带来的那封糍糕送去他面前:“霍大哥尝尝这个罢。”
白软的糍糕在灯火烛照下变成饴糖颜色,霍沉忍着唇齿间的苦,说了声谢才取出块。
糍糕不算太甜,但轻易盖过了那阵苦。
“这糍糕是从哪处买的?”
“糖坊巷穆婆婆家的,我们家最喜欢这个的。”阿显说完,像是要印证甚么,好奇试探道,“霍大哥果真也怕喝药罢?瞧着像我阿姊似的,每回吃个药不把药碗儿盯出个窟窿来才不罢休。”
心情复杂如霍沉:“……”
如今的小孩儿,怎都爱管来他头上。
而另一头,正在厨里烧水的令约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似是想到什么,急忙缩去灶火旁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