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不好!你这是捉弄我,算不得数!”
阿显的声音在小屋里乍开,端着葫芦条儿来后屋的郁菀正好听见始末,进屋后便笑着促狭他:“分明是你自个儿脑袋不灵光,怎么怨到云飞头上?”
“娘!”
“欸——”令约声音里也带着打趣,“你不高兴也别点我的草呀。”
原是阿显将揪着的一根稻草丢进火盆里燎了,火光蹿得老高,方才教云飞诈了两回,正垂丧呢。
郁菀摇头笑笑,放下葫芦条儿就回堂屋去,窗下贺无量正抖着纸,听声儿响剌剌的,见她回来坐下,问她道:“又在闹些什么?”
“孩子们谈天说地罢了。”郁菀也抽出张纸,对着窗外的亮光,边抖着纸边欣慰道,“云飞是个聪明孩子,阿显跟他玩儿到一处,倒是能学很多,有他们在边上闹,阿约也开心许多。”
两个孩子从小住在竹坞,本身也没什么玩伴,阿显尚好,开蒙后也在宛阳书院里认得些人,只回来后没人陪着顽儿,原先住在竹坞里的周老爷虽说有位公子,却长了他八九岁,顽不到一处。
阿约则自小跟着他们往纸坊跑,拢共认得几个同伴,也都是纸农们的姑娘小子,往年还同潘家姑娘凑在一处说话,却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疏远起来。
好在,如今竹坞里住来个云飞和霍公子,倒也热闹起来……好罢,与后者干系并不大。
迴廊后的小屋里,云飞看阿显还气闷,朝他拱拱手:“好,方才就算作是我捉弄你,这时我再说些别的。”
哼,阿显动了动耳朵。
云飞虽同他一般大,却是踏遍青山见多识广,只要不像刚才那样捉弄他,他就很乐意听。
“我们那时候刚到南省不久,三哥他老毛病犯了,总也找不着合心意的住所,好容易找到一处空园子,主人家却住在山上,得我们亲自拜访去。”
云飞说着眉梢又飞起来:“说来,那山名为小阿岭,我们去上山时用了一个时辰,下山却耗了将近两个半时辰,你猜是为何?”
“自然是你们与园主说了许久话。”阿显道。
“非也非也,是从出了山庐往回走算起。”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想来是那小阿岭路不好走?或是路上遇着林中野兽了?”
云飞摇头。
坐在两人对面捋稻草的令约也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其实,才然云飞逗阿显的那些话,她也脑袋钝没反应过来。
“那是为何?”
“自是因为两个‘半时辰’合起来就是一个时辰啊!”云飞说完笑得肩膀都抖起来,看阿显露出恍悟表情时,又赶在他恼前敛起笑,直挺挺坐着认错。
阿显气得涨红脸,凶道:“小孩子把戏!”
“便饶了我罢,我晓得事不过三,便只诈你这三回!从此往后,你想我诈你也不会了。”
他说着抬头,一双亮煌煌的眼盯着令约,道:“我当着姐姐的面起誓,若我这话有假,往后再没脸求姐姐给我编鞋子了。”
“你要那草鞋有甚么用,往后你照样骗我。”阿显还是气。
“那我换个,若我这话有假,往后再没脸同姐姐说话了。”
阿显听完总觉不对,默了默僵巴巴儿道:“可她是我姐姐,你不同她说话便不同她说话咯。”
哪知这话惹得云飞也挑眉瞪眼,他抬高声儿:“这是甚么话,我自小最稀罕的就是多个姐姐,可惜家里个个儿都是兄长,这时好容易认得个姐姐,哪儿能不同她说话!”
“那……那……”阿显那了半晌,也没找着话说。
令约瞧他们眼,又无奈又好笑:“好了好了,你们谁也别说谁,吃些东西便又好了。”
“喔。”两人齐声应她,伸着爪子去拣葫芦条儿吃。
不多会儿,便一左一右凑到令约身旁看她编草鞋。
静了会儿,只听坐在小杌子上帮忙续稻草的云飞问:“姐姐可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等明年开了春,我回来时带给姐姐……我们家里,骆叔在京城有许多生意,稀罕玩意也很多,哦,骆叔便是我们家说话最管用的人,也是我三哥的小舅舅。”
他说了一长串,令约却利索地回绝了他:“我白白的承这礼做什么?”
“哪儿就是白白的承礼了,我倒要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姐姐今日给我编了草鞋,我这是回礼。”
他说着又看向阿显:“不单姐姐,阿显也帮我拿文章请教夫子,我亦要还他,贺叔和婶子常留我吃饭,我还要还他们……对么,阿显?”
“唔,你也帮过我许多。”
刚才还闹的两人忽然又撮捧起对方来。
云飞笑上声,转回脑袋又问令约:“姐姐意下如何?”
话犹未落,门便教人推开,一阵凉风豁地灌进屋,盆里的火星子摇了摇,三人皆转头看去门边。
来人穿着身水红色袄裙,瞧着是新做的衣裳,见屋里坐着个不曾见过的小少年,出声问:“哎呀呀,可是我来的不巧了?”
话虽这样说,人却是直直走进来,连门也不曾掩上。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标志得跟画里人似的。”
见她进来,令约将编到一半的草鞋放下,答她:“前些时候搬来竹坞住的小孩子,鹿灵人士。”
云飞转了转眼,看那人随手牵了个小凳到火盆边坐下,小声问令约:“姐姐,她是谁人?”
“她是我们纸厂西槽主家的姑娘,姓潘,你叫她潘姐姐就好。”
潘雯笑呵呵拍了拍手,爽朗道:“诶,叫潘姐姐岂不见外,你就叫我阿雯姐姐。”
云飞暝子里觑她两眼,她唇上搽着层胭脂,有火光映照着,润红且亮,肤色虽不及贺姐姐白皙,却也谈得上是有颜色,脸不大,鼻梁亦不塌,本是招他稀罕的,偏偏她笑得……像极了当初在南省时日日送他荔枝吃的祝姐姐。
小少年没应她的话,但也没冷落,而是接着话问:“那潘姐姐也似姐姐这样会造纸么?”
他倒没听韩大哥说起过。
听小少年还叫她潘姐姐,潘雯瘪瘪嘴,不过转眼又笑起来,挑眉道:“我啊?我可没这本事,不似你阿约姐姐有一身气力,我只是到纸坊教导教导小学徒们罢了。”
“你既不会,为何要教他们?”这话实属脱口而出,问完连云飞自个儿也懵了懵。
潘雯神情微微凝滞,缓了缓才笑:“我只是气力不够做粗活罢了,其他的跟着我爹看了不少、学了不少呢。”
“可放翁诗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潘姐姐不曾试过,怎么还教导起那些日日劳作的人……”小少年语声越来越低,只因他说至一半就惊觉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心底慢慢腾起阵惊恐。
他几时也变成这样了?
小少年心下想着事,眼也轻轻往他贺姐姐那边瞥,只见后者杏眼圆睁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他脸色一红……不好!姐姐定是觉得他刻薄了。
他紧张得瞟去阿显那儿,阿显也古怪得很,不过看向他的眼神里莫名带着欣慰……
心思活络如云飞,立时从这个眼神里头悟出些什么来,浓黑的眉毛抬了抬又落下,从小杌子上起身来,乖巧不已地冲令约低头:“那阿约姐姐,我同阿显出去顽会子。”
叫的是阿约姐姐,方才潘雯话里这样提的她,云飞这会儿索性改了口,听上去便更乖巧了。
潘雯打小是个好颜面的,此时教他逼问得又恼又难堪,脸红得快要和那身水红色袄裙融为一体了,令约留他不走才是怪事,忙点了头。
两个小少年并肩出了屋,堪堪踏上迴廊,就见到底下不宽的小道上立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挑着眼,神情高深莫测,而他怀里抱着咕噜也挣脱禁锢朝云飞扑棱过来。
“嘶,小云飞啊小云飞……”
付云扬喃喃句,声音正好教两个小少年听见,咕噜恰也落到云飞肩上,只听他继续喟叹:“你果真把你三哥那套学了来。”
他说着半侧回头,看眼竹篱内正用步弓丈量院落的霍沉。
云飞听完这话,心下蓦然一紧。
他终于,也要变成三哥那样的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