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竹山上挂着弯新月,微冷的光穿过竹梢照进林间,伴着寒风不时瑟瑟一声。
霍沉骑着白马穿梭其间,偶尔踩到枯枝败叶发出几声脆响,带点可怖。
世人说,老马之智可用也,霍沉这时才知他的马儿算不得老马,驮着他也只知乱窜。他到底因晚间的事恼躁,眼下一没耐性索性自己牵起缰绳,倒没料到一走就走对了方向。
溪底泛着泠泠的光,越过竹桥时瞥见此景的人脸色也跟着一冷。
好冷手,日后谁再应下这等邀约,谁就亏个万两白银去。
他一路绷着脸回来,绕过贺家小楼,总算在屋后见到黄澄澄的暖光以及坐在柴门底下等他的云飞和阿蒙。
唯恐他们出声惊扰了贺家几口,霍沉见到他们人后先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这才得以安安静静地跳起来。
霍沉翻身下马,云飞与阿蒙跑来跟前,一个将手里的袖炉往他手里送,一个打着灯笼牵过马儿。
手心里蓦地钻进个暖炉,霍沉脸色好算霁朗些,正欣慰,便听云飞着急问他:“如何这时候才回来?”
小少年有意压低了声,但在寂寂竹坞中仍听得清明,霍沉不由地抬眼望去贺家小楼上,不经意的一眼,竟见到扇亮着微光的窗。
那扇窗的主人是谁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都什么时辰了,她怎的还不睡下?莫不是也等着他?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霍沉心下也无端一悸,为此云飞在耳边的小声唠叨都成了缥缈的云雾,再听不清,直到进了堂屋,一股药味迎面扑来他才清醒些。
秋娘自也等着他,见他回来忙忧心忡忡端了药来,霍沉再一次被打回恼烦境地,不过,比起酒与脂粉混杂的浑浊味儿来,药味儿着实可爱得多。
他接过药碗,嘱秋娘多备些热汤,而后便盯着深褐色的药汁若有所思起来。
云飞在他右侧落座,眼一晃,原本争先恐后往外冒的话悉数打住,指着他手背上的一片红皱眉问:“手如何伤了?”
霍沉淡淡扫过手背,蹙额道:“无碍。”说罢似是决定好了甚么,端起药碗痛快饮尽,缓了须臾便起身来,嘱咐云飞,“明日还要收拾行李,早歇息。”
听是如此,云飞乖乖点头。
霍沉阔步回了阁楼,进屋后氅子也不脱地朝窗边去,推窗一瞧,对面果然还亮着扇橘黄暖窗。
窗后那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始终定在原处,似是倚在窗边睡着来,他定定站了会儿,忽想起方才做的打算,迟疑片刻便掌着油灯坐至书案前,研墨挥笔写了封小信。
日里她那些傻话,还当说清楚才是。
窗大剌剌敞着,秋娘早早替他薰好的暖香教寒风替了大半去,霍沉将写好的信看了又看,剑眉又拧了拧,再默读两回才收好信,推门出屋。
适巧阿蒙提着两桶热水上阁楼来,见他往下,因问道:“爷落了甚么,小的替您拿去?”
阿蒙是他们当初往南途中遇见的,那时他脖子上还挂着块儿卖身葬祖母的板儿,小云飞扒在马车车窗上见着这幕,转头央他二哥三哥帮他把。
阿蒙也就此跟了他们做事,就是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的臭规矩,开口闭口都管人叫人爷,彼时霍沉只听人叫过他少爷,因而被叫爷时总不适应,勒令他就此改了,偏阿蒙总难改口,只有随了他。
如今霍沉也听惯这声爷来,只说句无妨便匆匆下了楼梯。
阿蒙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搁下木桶挠了挠后脑勺,这位几时这样不沉稳过,甚么要紧事竟劳他跑了起来?
***
“笃笃笃。”窗外的一串儿声将少女的思绪拽回屋内。
烛苗仍缓缓摇曳着,灯芯烧得愈发长了。
令约转过眼睛,始才觉得眼里难受,轻轻一眨便有两颗泪砸了下来,她吸吸鼻翼,一边又听一阵“笃笃笃”的声响。
原不是她听错了?
她想着不再伏在窗台,直起身,一手虚拢着烛火,一手推开半扇窗。
月已攀至中天,咕噜扑腾两下翅膀歇来她窗外,油亮亮的雪色羽毛泛着光,令约睫毛轻颤两下,抬了眼。
那里的窗也敞着,窗前立着道颀长的人影,隔着数丈远的夜色,朦朦胧胧的光影在两人间牵成一条线,像一座凌空的桥。
少女扶着窗缘的手指慢慢收紧,嗓子眼儿里似乎克制着什么,愣过才知是自个儿心在扑通扑通跳,跳得么,委实高了些。
可是她魔怔了,看去那端的瞬间竟觉这情境有几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架势。
可是……哪儿来的牛郎织女。
经自己一吓,令约慌乱垂眼,又看去呼噜噜个不停的咕噜身上,咕噜脖颈间毫无章法地系着根锦带,锦带底下压着张对折过的信纸。
她抽出信,又飞快撩眼看了眼霍沉那端,心下跳得更厉害。
半夜三更的,他这是哪一出?
咕噜想也急着回笼歇息,待她解了信便忙不迭振翅回去,一头冲进霍沉怀里,霍沉按着性子托住它,顺着它的羽翼轻抚,眯眼往对面瞧。
窗内的烛火又甩了甩焰尾,屋里的少女细致展开信纸,但见上头几排字,初看时,唇只轻轻抿着,再看几句,渐渐抿紧绷成弦,看到最后,贝齿已掐住丹唇。
哦……
原是特意解释这个的呀。
既非断袖,白日里直说便是,何苦写这个?
少女松齿,神情难堪地看向对面,却没料到霍沉那端“嗒”的声放下了窗屉子,连同窗内那道黑影也转身走开。
令约:“……”
总不是这会子才怄她罢?她也是一时糊涂才想歪的啊,何况他的确也做了教人误会的举动。
罢,大不了明日多送他几叠九霞纸赔礼。
如此说服好自己,她慢慢睡下,再转醒时冬阳已照得屋内一片亮堂,令约揉揉眼,抱着被衾打了个哈欠,这时才隐隐听见底下传来说话声,像是云飞和秋娘的声音。
是了,听云飞说他们今儿就要收拾行李的。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赖着,拾掇一番下了阁楼,纸窗下做绣活的郁菀见她难得晚起,笑着支她吃粥去。
厨房里粥还温着,她盛了碗,出来时问郁菀:“爹爹去纸坊了?”
“嗯。”
“阿显呢?”
“我在这儿……”阿显略显吃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即堂屋的门也教他撞开,凉风灌进屋吹得人一个哆嗦,只见小少年抱着高高的一摞纸进门来。
令约看不过,前去接应他,问:“你抱这许多做甚么?”
“你岂是忘了,昨儿答应要送霍大哥九霞纸的。”
令约:“应是应了……”可这未免太多了些。
她没说完,放下纸后反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坐去粥碗前暗忖,难不成是她太小气了?
阿显才没看出她在想什么,坐下后伸了个足足的懒腰,托腮道:“他们这会子在收拾行李,我们几时送去?”
令约低头吃了口粥,想了想:“我吃过罢。”说完又抬眼瞄了瞄桌上的纸。
不过是些纸,也不算多。
看来自己也并非太小气。
一番自我怀疑自我挣扎后,有人终于放宽了心,用过粥便与阿显各自抱着一摞纸去屋后。
两人一出门,静坐窗下的郁菀就丢了绣活儿,望向窗外想起事来。
这些日子她常与秋娘一处说话,听秋娘的意思,他们这位霍公子一表人才,展眼便要及冠,却还未婚配,不说婚配,就连认得的姑娘也是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配她家的姑娘再登对不过。
她听时只道说笑,之后却不时想起,而今么,依她瞧,阿约好似与这位霍公子交情不错?
郁菀嘴角弯了弯,电光石火间,忽又回想起霍沉住来竹坞前一日的事,那日夜里风雨声杂,惊醒时她还带着梦里空落落的情绪,可不就是梦见阿约嫁人了么……
莫非,冥冥中真有甚么说法在里头,或是大姑子向她托了梦?
思及此,郁菀忙起身去偏堂,翻起黄历。
此时的屋后全然不似前头,一派热闹,云飞从见他们送纸来,便胡乱撂下手里的事邀他们玩起投壶。
晨间出了太阳,昨儿的风也撤了踪影,在院里玩闹身上倒多出股暖和劲儿,令约跟着两个小少年投了两回,由他们去,自己则眼神飘忽、慢吞吞挪去临溪一侧的缃梅树下。
院里比他们来时多了张石桌,眼下霍沉便坐在缃梅树下,见她靠近,挑眉看她。
“咳。”她看向他,壮胆似的清咳声,缓声道,“昨日的信我看了,此前是我误会了你。”
霍沉也以拳抵唇,有些难堪地轻咳声,心下懊悔昨夜里做了那蠢事,但面上还不动声色:“无碍,话说明白便好。”
“嗯。”令约应他,在瞟了他一眼后沉默转过头,伸手摸了摸秃秃的梅枝,另寻他话,“这花儿腊月里能开么?”
霍沉趁她偏过头,先喝了口热茶压惊,至于压的什么惊,他哪里知晓,只知心下莫名跳得急。
“皆是正月里开的。”他盯着她纤白的指头答了话。
若腊月里开,他们回了鹿灵,岂不无人照看。
“喔。”少女低低应声,实在想不到还能说些甚么,便又准备像方才那般慢吞吞挪回院中陪两个小孩投壶。
不料霍沉看穿了她的动作,鬼使神差地地叫住她:“贺姑娘。”
令约脚步一顿,回头瞧他,眼里几丝疑惑。
霍沉跟着一滞——
怪事,怪事。
他感知着胸腔下砰砰的动静,左手紧握放在膝上,面上尽力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笑什么?
“……”霍沉从未想过他也会遇到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只觉得脸有些僵。
万幸,僵默到霍沉快绷不住时篱落外传来阵马蹄声,院里的人都顺理成章地看去院外,见付云扬骑着马出现在屋宇间的小道上。
“二哥!你东西都收好来?”
付云扬匆匆按辔,下马进院,无暇顾及云飞的话,径直奔往石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