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贺家几口自是要前往郁府拜访的。
贺家人丁不旺,自阿显祖父祖母去后,家中只他们四人,外头再无强近之亲,唯有郁菀这边,尚有伯父一家往来密切。
郁老先生一生只育有一子,名唤郁年,乃郁菀从兄,此人年少时不好读,因父亲是个教书之人,他总不愿待在家中,便学那杜少陵的壮游,四方游历,发妻白氏便是他从西蜀一路领回家中的。
也是那时起,他才安下心来读了几年书,年少见多识广,读书时也博闻强识,偏偏每逢考试必然落第。郁老先生也不恼,笑说他三魂七魄里已有一魂一魄入了道门,无为无为,能中举才是怪事,这话在郁年听来倒是夸赞,索性不再考那。
成家后的郁年虽不再远行,却常去鹿灵一道观里小住几日,游走时正好帮各地乡人代笔书信,送信也是常有的,是以他成了人们口中“虽瞧着没甚本事,但真真儿是个好人”的人。
好人郁年到了而立之年,方与白氏得了一女,白氏身子骨弱,生了个丫头也时常生病,郁年便给她取名叫郁欢,心想正好冲冲他这个姓,省得家中姓郁的多了,郁郁寡欢。
郁欢正是那日桥头两个妇人提起的郁家姑娘,年方十六,叫令约声表姐,模样娴静温婉,本是小家碧玉,却生生的养出大家闺秀的气度,不哪般爱出门,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被宛阳人冠上个才女的名头,同她爹娘、祖父站在一处,一家人脸上只写着四个大字——与世无争。
正因如此,贺无量每次贺年时都会带上百响鞭炮来,毕竟,郁家人认为只消听听巷外的百响声便足矣,从不放鞭炮,他却欢喜满地都被震得红彤彤,这才喜庆。
晏平二年也是这般,阿显同他爹爹在院里点了炮,而后捂着耳朵齐齐跑去郁菀身旁,一大家子立在堂屋前等鞭炮燃完才进屋欢聚。
令约自然被安排和郁欢坐在一处,好有些时日没见,两个姑娘又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多少生疏,各自寻思说什么好时就听阿显夸张闹腾起来:“外公几时有的鸠杖?怎不见你用过?”
令约顺着他的指的地方看去,屏风一侧倚着根七尺长的鸠杖,打着豆绿色络子,威风中不乏可爱……可不就是当初她在宝奁斋见到的那根?
外公为人澹泊、克勤克俭,这样奢侈的鸠杖绝非他亲自买来。
果然,郁章听了阿显的话,抚髯笑说:“是一位小友所赠,只我如今还用不上它,说来,那位小友与你们住得倒是极近。”
阿显反应过来:“霍大哥?”
令约停下吃蜜饯的动作,也转头听。
阿显来了兴致,忙问:“外公认得霍大哥?可那时在医铺里——”
意识到失言,阿显顿时打住声,心虚地看了眼他爹娘。
郁菀没忍住,好笑戳了下他脑门儿:“你跟那人打架的事,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不过她知道时已晚,便也懒得问他。
“……”阿显讪讪,后又庆幸笑起来,接着问郁老先生,“那为何头回见面时不曾提起?”
“他离了宛阳十余载,我如何得知他现今模样?”
那日在医馆受了小友一躬,当时迷瞪不解缘故,事后听阿显说明白他是谁人才恍然明白,此后没几日,小友便亲自登门拜访来。
老先生想罢略叹惋些,端着茶盏,像是在和阿显说道缘故,又像是追溯感怀起往事,将往年与霍家太老爷交好一事说与他听,又说起霍老爷是哪般为人。
在座的兴许只有阿显不甚清楚霍家太老爷的事迹,但凡大他些的,像令约、郁欢也是听过许多的。
十六年前,有“大赜粮仓”之誉的仓州闹了场涝灾,此后不久便爆发了瘟疫,一时间仓州死者众多、田地多荒,粮产锐减不提,城门把守也固若金汤,便是只蝇虫也休想进出,更何况粮食。
宛阳各大米行本就靠贩仓州米为营生,彼时粮路一断,本地粮产也受洪涝拖累少之又少,唯有从其余粮食产地购米来,奈何仓州瘟疫一事闹得各地人心惶惶,或不肯卖粮,或哄抬粮价,如此一来,进粮也成了难事。
起初人们尚能安抚自己,盼着瘟疫尽早过去,可这场大疫持续大半载也未平息。
新秋尚早,新粮不出,就连国库里的存粮也入不敷出,那时宛水一带的百姓全指着每月县衙赈粮与几户富族拨的粮食存活,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不够的。
正是这等情形之下,离了宛阳数月的霍康回来,带着近千石粮食……
人们虽不知他在这近千石粮食上耗了多少心血,但也猜得出买这粮食的开销要比寻常年份的高昂得多,偏生霍老爷卖与他们时比寻常粮价还低。
是以宛阳百姓对他心怀感念,不单他们,一同受惠的还有鹿灵、余安、虞岭几地的百姓,鹿灵与宛阳一致,纸业甚于农业,后两地则以种茶为生,亦非粮产地。
后来,仓州瘟疫总算得以平息,风波过去,消息传来宛阳的当日霍老爷就轰然病倒,或说,此前的他便是拖着病体南行收粮的。
这一病,霍康连下床走动都成了难事,也就此一病到逝世。
如今十六七岁的,若非承过霍老先生的恩,只怕要吃好些苦头,多少都听长辈们念叨过。
令约记得她刚记事那会儿,祖母也时时和她念叨此事,老人家去后才听得少些,如今又听郁老先生讲了遍,倒勾起些感怀。
连阿显听完都皱起眉毛,啜了口茶,老成叹道:“我如今才知他们为何总说霍家得罪了神仙,这样好的老先生,全教家里那等无耻之徒拖累来。”
想到这是不欢喜的话,说完索性问回霍沉身上:“那霍大哥呢,你们有何渊源,他为何送您鸠杖?”
郁章听到这里,依旧叹气:“此事说来也是霍府里的糊涂事,寒冬腊月里竟把个不识路的小孩儿丢在城外,那日若非老夫过路,恐怕我那小友是要在庙里冻上一宿的。”
“真真可恶!”阿显愤懑,“定是霍二害的!”
听得此话,令约不由不快:怎他从前如此可怜,竟不止一次被人捉弄?
旋即,阿显像是又想到甚么,在那里追问:“不过霍大哥人是很好的,对么?”
郁章这才端起笑意:“我那小友同霍家人都不同,瞧着既不像他祖父,也不像其他人,总之算不上坏。”
听前半句时,令约还当霍沉会被夸赞,结果听完只得了这样一句。
总之算不上坏?
这话也不知哪里不对,她思索两遍蓦地低头一笑。
这一笑堂上只两人觉察到,一个是郁菀,自那日起了某种心思后,每每听人说起霍沉,她都会不自觉地扫向令约,今日这一笑么……嗯,她期待起与从嫂谈天了。
至于另外一人……
郁欢揉了揉眼,总觉得是自己眼花,可不论怎么揉她都能见到身旁那人唇角边挂着笑,不禁惊奇凑去令约耳旁,低声问道:“姐姐在笑甚么?”
令约教她吓了吓,杏眼圆睁看向她,须臾低了眼狡赖:“没笑。”
“听着似乎有些心虚。”
“……”
二人间氛围奇妙地亲近起来。
令约的确被她问得心虚,可她总不能答是因为想到霍沉罢,听着像是与他有甚么似的。是以她转了转眼珠,矜持问:“我能和阿欢下会儿棋么?”
郁欢:“……”
能是能的,但不是很想。
***
窗牖外透进两束日光,靠坐在榻边看闲书的霍三公子再度伸手捏了捏耳垂。
心想,手凉了未尝不是件好事,好歹能降降耳温。
自从回了鹿灵,他常觉耳热,若依照民间传言解释,他这是教人念叨出毛病来,至于被谁念叨……近日宛阳那些传言他也是知晓一二的。
若按大夫的说法解释,他这是又添了病气。
霍沉想着,颇为无趣地丢开书,两手交叠,面无表情地将右耳贴去窗栏上降温。
晴窗之下,他黑津津的凤眸中映出点光亮,除此外,还藏着一抹红,他定睛瞧着窗台上的摆件,良久伸手碰了碰它。
当真是姑娘家做的灯笼,还不及他巴掌大,霍沉似有若无地笑了下,只手将它托至手心,娴熟把玩起来,转到最后,目光落去“吉祥如意”几字上。
为何不送给云飞,独独送他?
不知想到什么,他眉间挑起几分笑意,搁好灯笼推门出院去。
堪堪走到花厅,就见付云扬鬼鬼祟祟从里头出来,见到他人才将腰背挺直。
“……”霍沉睇他两眼,等人走近毫不见外地噎他问,“又得罪了谁?”
“啧,哪里话,我不过是着急登东去。”付云扬说着,两手背到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霍沉不再理他,径直朝暖厅去。
这处花厅平常时候都是教骆捷、云飞与尤钟几个小孩儿占来用的,或读书或游戏,故而桌椅几具都摆得齐全。
有时霍沉与付家两位兄长也会光临,陪着他们闹上会儿,只没想到,今日骆府的女主人也在此地。
“三哥!”坐在门边的骆捷最先瞧见他,叫了声人。
骆云氏听声,抬头笑道:“阿沉也来了,正好正好,我刚替云启拿了主意——”妇人说着张望一圈儿,问云飞,“你二哥呢?”
云飞也张望圈,摇头不知。
骆云氏又问骆捷一遍,小少年手握成拳,抵唇干咳声:“方才娘说话时就偷溜了。”
“这孩子……”骆云氏嗔怪声,“正要说他呢。”
这时厅中落座的霍沉也凭这只言片语串起始终来,不禁后悔这时候来了这里。
骆云氏说的无非就是大哥的亲事——付云启去岁与一位京中姑娘定下婚约,近来正忙六礼事宜。
说完大哥的亲事,接着定是催问付云扬,眼下付云扬溜了,他却赶着来,可不是自投罗网么?
正捉摸如何搪塞过去时,云飞却说了话,听上去好不笃定:“云伯母放心,我二哥会争气的!”
“噢?”骆云氏惊喜,“与我说说。”
“云伯母可还记得我说的贺姐姐?我二哥从见她起就夸道个不停,还送了贺姐姐花儿!”
“啪——”
一只瓷盏在霍三公子脚边开了花,清脆声引得众人偏头看去。
“……”
噫,真真是个小孩子,摔破茶杯也要脸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