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岸边两人是在西槽的人散去后才被注意到,霍沉朝贺无量颔首致意,起身绕去院里,霍洋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局促不已。
他几乎想不起昨日自己是怎样应下霍沉的,他这等庸懦无能之徒,直面一人尚且惶恐,又怎敢应下他于大庭广众之下与之互争雄长?
必定是个笑话。
霍洋低低垂首,偶尔目光撇开,周遭的人各自拿那双黑洞洞的眼盯着自己,黑得似乎是淬了毒,他脑里嗡嗡作响,以致于没能听到院里几人的问候。
“大哥?”霍沉叫他声。
霍洋惘惘回神,先前勒着他耳根的火星子倏地蹿至脸庞上,脸上像是着了火,耳畔模糊不清地传来几声凄清的呼救声。
“走水了。”
他忽地念叨句,却见众人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耳畔呼唤走水的人立时阴恻恻地笑起来:“你这痴汉,我骗你的。”
“霍公子?”贺无量也唤他声。
霍洋抬了头,在他身后瞧见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蛾眉凝蹙,托着茶盏给交给她的父亲。
“霍公子请用些茶。”
“你这痴汉,盯着人家姑娘做甚!她不记得你!”耳畔的鬼叫嚣得更凄厉,“你还不走,留着自取其辱么!他们都在笑话你!”
贺无量递来茶盏,霍洋猛的后退一步。
他又出来了。霍洋神识清明一瞬,嗓子眼里艰难推出几句话:“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辞。”
说完,魂不守舍地离了竹坞。
余下众人怔的怔、愣的愣,直到霍洋身影没进林中,鲁广才出了声:“恐怕是……”
“甚么?”
“恐怕是鬼疰之症。”鲁广转回目光看向贺无量。
贺无量与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叮嘱院里那些个呆愣愣的小学徒:“此事不得四处胡说。”
众人纷纷点头。
霍沉这端也眉头深皱,双唇紧绷,令约站在距他半丈远的地方,发现他手颤了颤。
她留意着,霍沉也回转过头,正巧对上她的眼,只一瞬间,两人都匆匆别过眼,大抵是还在为元夕夜的事别扭着。
“见渊如何过来?”贺无量如今叫起霍沉并不客套,直称他表字。
一句话将众人注意引来霍沉身上,适才因霍洋诡异举止而起的微妙感被冲淡几分。
霍沉摒去多余神情,正色道:“晚辈是想同各位前辈谈谈生意。”
院里听见这话的人无不动了动心思,贺无量闇默阵,索性将人请进堂屋,廊外也黑压压地挤满小学徒,竖起耳朵听里头大人谈话。
……
而今的霍沉称得上是宛阳名人,但那大都是因“儿子打老子”一事传出的闲话,鲜少有人提及他做的是些甚么生意,在座的乃至里里外外站着的人里没几个真正晓得霍沉其人,故都面露迷茫之色。
霍沉自然知道是哪般情形,是以落座后并不是开门见山直奔正题,而是向众人叙说起自己平生。
十岁时由舅舅骆原领回鹿灵,跟从舅舅学商,兼理一间糖果铺子;年长些又常随舅舅赴京谈生意,兼理鹿灵茶叶生意;直到三年前,年满十七的少年霍沉离开鹿灵,到南省游历,沿途帮客、厢客结识诸多,丝绸、瓷器生意皆有所参与,到南省后亦与外国商人交涉颇多,故,勉强算得个稳妥伙伴。
说完这些,霍沉才切入现今之事:“晚辈自回宛阳起,始终想寻些新鲜事物经营,来前曾将马舍收至名下,此后又将栗香园接来手中,不过二者皆非晚辈所想,直到昨日听闻方家背信弃义,才生出与贺前辈合作的念头。”
当然,也与某位贺姓姑娘有些关系,霍沉心虚想到,面上却正色直言。
片刻后又以套近乎着手,升华主旨:“幸喜晚辈在海上时结识了周前辈,得了他手书,这才有缘住进其旧宅与贺前辈一家交好,诸位前辈若瞧得起在下,在下便将创纸号的事详细道来。”
这般周全的话,一群做力气活的汉子也指不出甚么毛病,个个儿金舌蔽口,唯有鲁广是个莽夫,行事说话都直截了当,这时挠着后颈极为真诚地问:“说了半晌你连纸号都没创,这要是与你合作了,究竟是你亏还是我们亏?”
“咳。”堂上蓦地响起几声咳嗽,鲁广瞟了圈,哑了声儿。
霍沉低头笑了下,再抬头时仍旧稳重:“纸号初创的确不比老纸号,但晚辈并非没有门径,这点还需前辈宽心……诸位与鹿灵韩家交往密切,想必也知韩家常与哪家交易。”
两地相距不远,毛竹大、小年却交错开,每逢小年出笋少时,韩、贺两家便往来采料,来往数十载,确系交往密切。
“宝云斋?”
有人想明白这个宝云斋正是骆家纸号。
“正是,若诸位实在信不过在下,在下以为还可借宝云斋红印一用,当然,晚辈以为单凭贺家纸的名望,再加晚辈薄名,不至沦落到亏损境地……”
霍沉又就纸号经营谈论起来,令约站在一众叔伯中间,歪头凝视着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沉,侃侃而谈,成竹在胸,比平时的呆笨直爽多出些商人的精明样,却又不教人生恶,好似还平易近人不少。
“除此外,晚辈还想请贺前辈出面担纸号掌柜。”霍沉忽又提起一话。
此话一出,令约怔了怔,不禁怀疑霍沉其实还精通射术,竟能端端击中父亲的心事。
而这心事,说来又是因她而起。
少女及笄那年,曾教霍涛戏弄过一番,对方言语鄙猥至极,甚至还动手动脚,她一恼,便像甩粪包似的将人甩进泥潭里,岂知这人比谁都坏,隔日便教人闹来竹坞毁了漂塘里的水。
彼时刚办完料,尚未来得及制浆,水一毁,白坯自然也毁了,白坯毁了,整年都没了造好纸的料。
纸农们虽一年到头都在忙活,可真真盼着的只有夏日这回——只有小满前后几日所斫嫩竹能造出上乘纸,上乘纸有豪门贵族争相竞买,所卖价钱实比次等纸可观,几乎可以说是夏日上等纸养活了纸农。
可这些都因她的气性付之东流,后来,是贺无量将积攒多年预备创商号的钱贴了出去才安抚好众多纸农。
听似容易,实则却是一下子掏出供百来人吃穿半年的费用。
贺无量有意自起纸号并非近几年才有的心思,贺丰尚在人世时他便提过此事,然那件事后,念头被迫打消许多,今日霍沉复又提起请他掌柜的话,可谓是顶门上一针。
“贺前辈意下如何?”
“我——咳。”贺无量差点儿激动应下,幸好及时对上郁菀的眼神,镇静下来,“贺某以为可行,不过贺某祖上皆是纸农,并不通行商之道。”
自个儿有意经营,是因不论盈亏最终都得自己受着,牵连不去别人,可这是他人之意,他若志大才疏,损害的便还有霍沉的利益。
“前辈尽管宽心,晚辈并非闲人。”
贺无量沉吟片晌,又道:“店铺难得,夏日里便忙工出纸,短短数月恐难实行。”
“商铺一事也无须烦恼,”霍沉活似尊无所不能的活菩萨,“晚辈在宛阳尚有几爿空铺子,前辈若应了,随时前去,任选即是。”
贺无量:“……”
到底是贫穷限制了老夫啊。
“咳,既如此,”贺无量转问其他人,“各位以为如何?”
“我听师父的!”
“我听大家的!”
门外的小学徒吼得比里头人快,几个做师父的齐齐皱眉看出去,令约不禁嗤笑声。
正得闲用茶的霍沉听见这声,险些失手摔了茶盏,稳了稳神才偏头看去侧后方,果然见到少女与她母亲站在不远地方,不由得陷入沉思。
也不知方才发挥如何?
不容他想明白,这事儿便口头定了下来,霍沉再开口时想到身后的人,气度摆得更甚:“承蒙信任,晚辈即日便拟契书,择定吉日再与诸位前辈立契。”
“……诶。”在场的有人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立契一说,应得有些慢,但终归是应下。
至此,分槽的事归于风平浪静,顺水行舟、一途无雨,可谓顺利之至。
于那些平白无故卷入漩涡的纸农而言,这事便像是天上掉下块巨石,砸穿了自家屋顶,正不知所措,霍沉就背着泥瓦走来家门前,并且三两下帮自家盖好屋顶,以至于事成后还糊里糊涂。
尤其是早间还为分槽红过眼的人,这时竟都老脸一红,莫名害羞起来,讪然想:嗐,多大点事儿,这不眨眼就好了么。
甚至还想找上西槽那帮老家伙炫耀炫耀。
告辞时几乎每个人嘴里都带了遍“霍公子”,霍沉微笑相送,人去后,自己也向贺无量作了辞。
贺无量原想留他用饭,可琢磨后想起家中并无酒菜,只得改日再做打算。
……
晌午日暖,整座小楼都敞着门窗盼候春光,令约趴在窗前捣鼓着几根彩线,嘴角忍不住弯弯翘起。
微风细撩着人面颊,不会儿困意也袭卷来,她强撑起精神,捣鼓得更起劲儿,半晌后终于坐直身子,提起串五彩细绳。
彩绳两端各系一颗陶响球,令约晃了晃它们,起身挂去窗下——
这样,一串简易且劣质的占风铎就做好了。
少女心情愈发好转,撑了撑懒腰便躺去歇息,连日没睡安生的觉全在这个午间补了回来,偶尔风搅得陶铃响也惊扰不了她。
转醒时朦朦胧胧间听见阁楼下传来说笑声,令约揉了揉眼,呆了半晌才起身拾掇,下阁楼时但见郁菀坐在堂屋捣香,贺无量则跟云飞蹲坐在廊下忙着甚么。
“唷,醒啦?”郁菀打趣她。
门前云飞听见,也回了头:“姐姐可算醒了。”
这就有些难堪了,令约点点头,转了话去:“你们在顽什么。”
小少年挥了挥手里的东西:“在请教贺叔怎么做竹蜻蜓。”
他说话时令约已经走到门边,贺无量先起身来,锤了锤肩:“你陪他闹会子,我得歇歇去。”
“嗯。”
云飞也笑着起来,道:“我其实正是来找姐姐的!”
陪他顽儿了半日的贺无量:“……”
“元宵那日我听阿显说姐姐欢喜下棋,今儿我正巧得了副新棋,想请姐姐去我们院里下会儿棋。”
少女一怔,眼底果然泛出细碎的光芒,又仔细观察会儿小少年的神情,见他笑容真诚,黛眉微微挑高:“他只说了我欢喜下棋?”
云飞不解其意:“嗯,是只说了这个,姐姐还喜欢别的甚么?”
令约忙甩了甩头,而后扶着门沿回头看郁菀、贺无量二人,杏眼晶亮亮的,写满了“想去”二字。
郁菀掩唇轻笑,点头放人去了。
贺无量倒觉得有些不妥,人走后瞅了眼郁菀,小声道:“阿约一个姑娘家,怎好去见渊院里?”
男未婚女未嫁,单想想便尴尬。
“难得遇见个肯与她下棋的,总不能不肯罢?”郁菀又往臼中添半钱荷花,忖量片刻后又道,“我此前与你说的梦境你怎么看?”
“甚么梦境?”贺无量不认。
郁菀瞪他眼。
贺无量败下阵来,但还是要挣扎:“不过是忧心阿约婚事罢了。”
“那为何偏偏是霍见渊来的头一日梦见?万一真是姐姐他们托的梦呢?”
“唉,你教我说甚么好。”贺无量有些怄,“此前还说万事都依阿约的,这会儿怎么单凭个梦就胡撞亲?”
“我可没胡撞。”郁菀似笑非笑,神情高深莫测。
贺无量愣住,回想起那日上山路上霍沉的眼神,片刻后伸手端过几上的茶盅,喝凉水压了压惊:“这话还是等阿姊他们托梦再谈罢。”
郁菀:“……”
“也好,容我再观察观察那霍见渊。”
贺无量:“……”
作者有话要说:看出来了叭,阿约不是怪叔叔和怪阿姨的亲女鹅,是我的(bushi
以下段落摘自贺无量先生的日记本:
晏平二年正月十七,晴。
见渊此人一身百为,极为稳妥,得此伙伴,夫复何求!改日必备薄酒小菜邀他前来。(全部划掉)
罢,吾实痛心。
(说好的霍家人集体分裂,果然一个都没落下(哦,霍老板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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