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晴明,令约却教郁菀扣在家中。
往年亦是如此,每做上几日工,郁菀就要拉着她歇息一日两日,唯恐她疰了夏。
她乖巧应承下,惫懒睡了个饱觉,可惜醒来后仍是闲不住,刚用过粥饭,就溜达去廊下喂几盆珍珠兰喝水——两日前从霍公子那儿送来的花儿。
而后帮着郁菀取出厨里腌好的鱼脯,一串串挂去廊上。自打秋娘提起那古法食单后,郁菀便跟她钻研起新菜式,日日繁忙。
挂好鱼脯,盯着凭栏下亮灿灿的溪水看上会儿,转身又上了阁楼,再下来时怀里抱着近几日换下的衣裳。
又要浣衣去。
郁菀坐在窗边誊抄食单,见状搁了笔,扶额唠叨她:“教你歇息,怎么一刻也静不下来。”
“……洗完再静也不迟么,正好这会子还不热。”她小声讲道理,说罢去旁的屋子里取了团皂角来。
郁菀无法反驳,索性接着翻看食单,由她去了。
孟夏渐热,溪岸草木渐繁,林子里蝼蝈也愈发热闹……
令约绕过半边篱笆走到青苔攀附的石壁下,搁下浣衣盆,坐去块干净石板上,没着急浣衣,而是弯腰拨弄起溪水。
溪水沁凉,藏匿于水面下的指头仿佛被一下下揉捏着,动动手指,又像是有鱼在指尖滑溜蹿哒,她多玩两下才慢吞吞拿出衣裳。
事实上,她也并非娘说的那样闲不下来,只是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不做完心里总难舒畅,就像现在,她忽然觉得洗完衣裳还应进城一趟。
许久未去九霞斋,不知现今进展到哪一步?还有好长时日没到糖坊巷,想必这时节槐花糕已上了市。
手中皂荚团散开,少女小孩子气地鼓鼓颊,眉眼却放得深沉:罢,刚刚才答应了娘,洗完衣裳还是先静上半日为好。
说服下自己,她将全部心思转去衣裳上,洗好一件时,忽听小桥头有人唤她。
转眼瞧去,阿显、云飞、闻慎三人都扒拉在桥栏上冲她挥手。
小满日适逢中旬假日,阿显早与另外二人约好今日要做些甚么,昨儿飨饭时令约便听他提起几句。
说是闻慎来宛阳后过得百无聊赖,遂“重操旧业”造起玩意儿来,每日下学回府都忙着簇新改造,近日造出辆“太平抛石车”,特地邀他们玩儿去。
果然,三人让身时露出背后那架构造奇特的木车,推着下桥来,令约当即放下衣裳,到篱笆边的梅树旁候着他们。
她早间起得晚,还是郁菀告诉她阿显天没亮就跟云飞兴致勃勃离了竹坞,想来就是去接闻慎的。
“阿姊!”
还没走近,阿显便拿他的公鸭嗓甜滋滋叫她声,另两个少年跟着叫了声姐姐好。
令约笑了笑,继而眼神锁去少年身侧的木车上。
这架传闻中的“太平抛石车”尚不不及她高,所使木料大都细薄,装上几排车轮,极易推行。之所以称其构造奇特,是因投石梢下设了张座椅,座上设了棚顶,有几分像书生背的书笈,但并非油布糊顶,而是结结实实的木板,又非整块木板,而是榫卯相接、伸缩自如的木板,同样的,抛石梢上方也是这般构造。
她审视许久,越发吃惊,问闻慎:“这些全是你一人造好的?”
闻慎骄傲昂了昂胸:“正是。”
“阿姊不知,我们从衙门后堂出来时可威风了,木作坊的老师傅瞧见都觉新鲜!可见闻慎有多厉害。”
是以他们三人专诚绕了个远,轮流坐上会儿,教更多人饱了饱眼福……咳咳,绝不是虚荣作祟那样子。
阿显略去后头几句,说完兴高采烈看着她,令约极为赞成地点点头,夸赞道:“是很厉害。”
三人往来自然,皆没发觉云飞听过这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被称赞的闻慎捺下喜色,谦逊又客套:“哪里哪里,还是姐姐更厉害,前些日子我还想,等得了假就带‘太平’来瞧姐姐造纸呢,岂料今日我们得假你也‘得假’。”
“要造纸还早着呢,如今才刚刚办料。”
更何况……第一批九霞纸可不是她能染指的,令约略有些遗憾地想道。
“我不懂这些个,只要能领教姐姐本领就使得。”
“唷,打哪儿来了群爱吹捧的。”一道打趣声从令约身后传来,正是被他们搅得看不进字的郁菀。
“娘,您来得正好……”阿显撒娇叫她,一溜烟蹿去迴廊上,道明缘由,原是坐那“太平”坐得他屁股疼,想要张毯子。
令约听见,面不改色地觑了觑面前两个少年。
云飞:“……”
闻慎:“……”
虽说是有些硌,但这事绝对与我们无关!
当然,仅仅是心底咆哮。
片刻后,阿显披着条毯子风风火火跑出院,叠好垫去投石车的座椅上,闻慎神情复杂地看上两眼,随后一顿,目光转向令约:“姐姐要坐坐么?”
“我?”她呆打颏。
片刻后,人便没头没脑地被阿显带去坐下。
座椅椅背微微后倾,若再垫个靠背,仰靠定然舒服一些……这是贺姑娘坐上去后最先钻出的想法。
扶手两侧别着木桨,极似船桨,不过下端舍了桨板,据阿显讲解,这叫“车桨”,是闻慎小兄弟尝试九次后方才造出的形制,最适用于抛石车在路面划行,如此一来,不需人推,也能凭双手带动抛石车,代替双腿完成前行任务。
令约:“……”
用手走路比用腿走路更酷吗?
“还有这处!”介绍完车桨,云飞又接过话指了指座椅上的棚顶。
棚顶可伸可缩,遮阳避雨自然不在话下,当然了,依云飞所见,下雨出行最好还是蒙上层油布。
令约:“……”
二来,抛石梢就在座椅上方,倘或装石进筒时不慎手滑,有了挡板绝不会砸到头顶。
更为重要的是,抛石者可通过插销与榫卯控制抛石梢伸缩,进而确定最大抛石范围,再通过控制棚顶长短,确定抛石梢最终停滞位置,而后石子离筒,由风削弱它的原本力度,最终落到推算范围内……故而棚顶伸得越长,石子出筒越早,受阻越久,同样的力道下落得更近。
云飞分析完,偏头问闻慎:“我这般设想对么?”
闻慎赞同:“不愧是你,我正是这般设想。”
不愧是你们……令约心下咕啜句,转转眼珠,伸手摸向光滑的棚顶,棚顶前缘坠下根麻绳,想必就是拽控抛石梢所用。
这时,她偏首发出疑问:“可牵绳时力道不一、快慢不一,这套推算如何准确?”
“……”
“姐姐怎么和我大哥一样?”适才还昂首挺胸的闻慎恹恹撇嘴,咕哝一句后与她讲道理,“‘太平’它终归是架抛石车,就算是太平盛世里的改造车,也应拿出最大的气力抛!我找衙里的衙差试过,使足力气大都差不多的。”
闻言,险些伤了小孩子心的贺姑娘心虚捣捣头。
“说这许多,姐姐不妨试上一试。”少年说着蹲去溪边摸石子,边教云飞阿显调好抛石车。
阿显拖着姐姐后撤几步,石子送来,亲自装进抛石筒。
——“太平”的监工不是旁人,正是闻大人,故而抛石筒在他的监督下造的是小之又小,只能装下小块石子,进而使得整辆抛石车的威力只比弹弓略胜一筹两筹。
“太平”也因此得名。
眼下令约攥紧麻绳,牵绳前不忘请教几人:“用最大的力气?”
三人齐声:“嗯!”
她了然点点头,卯足力气往下一拽。
“嘭——”
抛石梢撞到棚顶边缘,碰出重重一声,刚从溪底捞起的石子亦重新坠入溪中,噗通溅起朵半人高的水花。
“好!”三人一齐喝彩鼓掌,笑得嘴角快咧去耳根处。
令约迷瞪会儿,委实体悟不出他们在这事上的乐趣,索性下了木车:“罢,你们玩儿去,我还要洗衣裳呢。”
小少年们乖巧告辞,推着抛石车直奔蜻蜓湖去,高兴得像三个三岁小孩儿,一边兴奋说笑:“闻慎,我觉得不必装什么抛石梢了,只消做几辆车就很威风,比路上的马车威风得多!”
“好!往后做几辆车给你们玩儿,我再想个不用手的法子……”
话声渐远,令约耳根总算清净,笑吟吟绕回廊壁底下,与此同时,对面竹林里观望许久的白马也露出马脚,步履悠悠走上竹桥。
令约不察,反将头埋得低低的,手探进溪底捞出颗青梅大小的卵石,放在手心里掂几下。
“噗通”一声,她将石子砸进水中,试图再次感悟感悟阿显他们的乐趣,却没料到水花直接溅来她鼻尖上,躲也没躲过。
“……”也罢也罢。
她抬高胳膊轻轻抹干鼻尖,不再去想小孩子的快乐,并且恼羞成怒地想,洗衣裳就挺有趣。
小桥头,白马上的人将她略显鲁莽的动作尽收眼底,轻弯了弯唇角,轻盈跳下马。
……
影摇溪水,令约手中揉搓出皂荚泡泡时眼前乍地漂过一抹黄,定睛一瞧,竟是只双篷船——纸折的。
她愣住,眼比心快、手比眼快,一把抓住它。
平常纸张,她最先想到这里,然后才转过念想,偏头看往上游。
泠泠溪水傍,白马低颈寻草,一旁的玄裳公子长身鹤立,正忙于折弄纸张。
她敛息一瞬,手中的小纸船竟莫名变得灼手。
他是在放纸船玩儿么?还是在放给她玩儿?
可惜,没盯出个答案,霍沉始终目不转睛地折着纸船,即使感知到她的目光也要装作专心致志。
令约气馁收回视线,翻看两下手中的纸船。
从水上漂来,船底湿答答的,字迹已然洇了墨,但从左右船篷上还能辨得“蜂蜜五钱”“冰糖五钱”“肉桂五两”“茯苓五两”这等字眼。
药方子?
她转过眼,霍沉正巧放下第二只小船,起身时朝她看来,颔首一笑,一面牵住马缰绳,离开溪岸边。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被屋宇廊角挡去,令约慢慢扯回身,直直盯着水面,不会儿,第二只小纸船顺流漂来。
不同于先前那只,这只小船上还搁了点东西——一串槐花。
是去了槐荫巷么?令约快便猜到这儿,取出船篷下的槐花。
槐序之月,槐花哪怕不做成糕点也能品出些微清甜,浅糯色似乎天然就能引起食欲,少女捧着槐花,颊边漾出笑意。
有些无赖地想,管他是自个儿放着玩儿还是别的,她捡到就是她的。
她小心翼翼放好槐花,两只软趴趴的小船也稳妥放在一旁,接着洗起衣裳。
却不知,下游处的小楼上,有人抱着只脑袋圆、肚皮更圆的白鸽坐到溪畔廊下。
咕噜难得端静,即便霍沉支着下颌单手抱它它也不造次,黑豆般的眼睛随主人一同望向溪畔。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噜原地吟诗一首,听小主人说在诗三百里很是有名。
霍沉不理它,过了会儿,它像是听见甚么,眼珠一转挣脱束缚,飞去霍沉肩上,拿翅膀拍了拍霍沉。
霍沉回头,远远的,只见阿显急匆匆地奔来,似是出了甚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樱桃·翻译·煎:咕噜念的句子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咕噜: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my5瓶;三好娘子3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