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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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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傍晚,竹坞里徘徊来一个小乞儿。

此人常驻于城门轿子巷,不时蹿巷乞讨,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却极善恭维奉承,宛阳百姓大都认得他。

他走到院外半边竹篱旁,犹疑下没踏进院中,而是仰头冲里头大喊声:“贺老爷可在家?”

惊得屋内吃茶的贺无量连呛几声。

谁又来叫他老爷?

“唷,谁又来叫你老爷了?”郁菀忙不迭从厨屋里探出脑袋,打趣他。

一语罢,阿显不留情面地笑话起来,贺无量赏他一记暴栗方才出屋。

院里说话声小,令约与阿显坐在窗下甚么也听不清,窸窸窣窣几声后贺无量折回一趟,到庖房取了对白乎乎的热馒头出去,而后又传出窸窸窣窣几声。

回屋时,郁菀已备齐饭菜,问他:“什么人来?”

“城南的小乞儿……”他将此事详细说来,原来那乞儿是鹿灵韩家韩松派来传话的。

盖因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故每逢小年出笋少时当地槽户就要到别处采料,宛阳与鹿灵恰巧交错开,今岁宛阳值大年,鹿灵值小年,韩家便来宛阳采料。

去外地采料前,槽户需先把本地的少量嫩竹伐下加工好,物以稀为贵,小年出笋的毛竹越是这般道理。

待到小满,竹量零星,便该合计去外地采料加工的事:去的日子断乎不能太早,否则耽搁了别家最佳采伐时节,便是罪过,最好是选在小满后三四日去。

韩家便是这日前来,不过来路上贻误许久,城门将闭时人才赶到,韩松等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只好在城门处找上个乞儿,给了两枚通宝教他传话,道明日一早进竹坞筹议采料之事。

得此消息,贺无量又赠两个馒头给小乞儿,教他再往竹林外睡鸭桥边找鲁广传话,并说他明早晚些时候到纸坊。

如此来,令约也被郁菀留在家中。

……

翌日清早,天竟有些阴阴的,飘起似有若无的细雨丝,周遭景致愈显葱茏透亮。

令约站去卧房窗边,任凭凉风擦过鼻尖,好不惬意地张望会儿。

纸家办料虽喜晴日,但一点点雨是碍不了甚么事的,何况这又是谷雨后头一场雨,必定是欢喜胜过不便的。

一滴雨随风飞来她鼻尖上,她屈指擦去,准备掩窗,却在收回目光的途中瞥见西边的马棚。

微雨中,马棚上的茅草湿亮亮的,底下只有她家的小毛驴在吃草,不见一匹马。

都出去了么?

她默默转了转念想,轻掩上窗,下阁楼时正赶上阿显离家。

今日书院不授课,山长办了场作文比赛,阿显今年正好到了年纪,头次参与,去前特意装了捧糖进口袋里。

贺无量也特地卷了叠九霞纸塞给他,盼他夺个头筹,小少年只有顶着老父亲期待的目光出家门去。

走后不久,令约到廊外瞧了瞧几盆珍珠珮,听说珍珠珮喜阴,她便将花盆抱到凭栏上,雨丝轻飘飘往上扑,落到珍珠似的花苞上,湿漉漉的煞是可爱。

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即将碰上花序的刹那,一道响亮的男人声音从石桥方向传来——

“贺姑娘。”

令约蓦地缩回手指,偏头看去,石桥上一人骑白马而来,笑逐颜开与她挥手,身后紧跟着两辆骡车,各拉着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

她无声回应下,随后到窗边通知堂屋内两人——韩松来了。

宛阳与鹿灵纸家往来多年,韩松从十岁起就随父亲来宛阳采料,到十六岁便无需父亲率领、独自领工人们前来,现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他第六回外出采料,这是清溪坞中许多年青人都比不过的阅历。

只一点奇怪。

此前五次来,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送礼阵仗,莫说此前五次,就算是此前五十次也未有过这等景象,至多不过提些本家做的熏肉鲍鱼相赠。

“阿松这是做甚么?不是来与老夫商量采伐之事么?”贺无量见他将那花花绿绿的匣子抱了个来跟前,凝眉问道。

韩松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瞧着有几分讨人喜的喜庆劲儿。

“这是家父教晚辈带给贺叔的。”他解释道,“是去年秋日里一位砂壶大家相赠,家父见是两把,便想转赠一把给贺叔,说是烧酒煎茶都极好,不过春日以来他腿脚常痛,今年亦不得亲自前来。”

“韩兄风湿还很严重?”

“仍在敷药服药,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罢,不提这事,贺叔只消收下此礼父亲便就高兴。”

砂壶虽小,却意外承载了两地纸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劳烦阿松替我谢过韩兄,”贺无量双手接过那竹匣,目光顺去院里骡车上,“后头那些又是做何?”

“噢。”韩松摸了摸后颈,眼神偷偷瞄向贺无量身后的令约,放低嗓门,“晚辈心想,许久不见贺叔……与婶婶她们,便也略备些薄礼,还请贺叔莫要嫌弃。”

贺无量留意到他眼神,品了品这话,顿时万般惊疑:总不会阿松也相中阿约了罢?

边又不停反驳自己:不对,定是教那霍见渊害得草木皆兵了,阿松从不像是有这意思的人。

他当下抱稳怀中竹匣,正色道:“无功不受禄,阿松这礼老夫实在承不得。”说罢不留机会地请他进屋,“先进屋罢,外头落雨呢,你带来的纸工现在何处?”

韩松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进堂屋,赶骡车的两人也一并进屋。

“晚辈已让工人们走小桥进了纸坊,只等贺叔与我谈妥范围知会他们。”

落座后,韩松才答了贺无量那话,期间郁菀送上壶提早煎好的茶,半点不避忌地退去窗边钻研食谱,听两人谈采料事宜。

采料不仅要在外地采伐嫩竹,还应在外地进行加工晒料,否则两地相距再近都不便运输。于外地采伐加工的竹料叫做过山料,只能造出二等纸以下的纸张,又因阳光晒燥,收回本地后浸坯时日需更长,故而成纸晚、上市晚,进而影响到当年纸货的行情与收入。

这般,唯有以数量着手,维持纸坊收入,此次商量的便是猫竹山上的斫竹范围。

东西两槽还似以往那般从南段砍往北段,他们的安排大抵也没改动——从中段往北砍,马场搭在蜻蜓湖附近。

谈妥后,贺无量径直起身带他去纸坊,却不料韩松叫停他:“前、前辈且慢,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贺无量觑他良久,还是重新落座,顺带发现,他家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堂屋,不见踪影。

***

细雨吹落,微弱得不像是夏日的气魄,甚至还比不过清明时节的雨。

霍沉骑着白马悠然穿过竹林,回了竹坞。

而后,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撞进眼帘。

他微微蹙额,一滴雨端端落去眉心的小川里,此情此景,不免教人想起方家派媒人来的那次……

他一声不吭地绕过小院,并不知他的马儿路过小院时不屑地斜了斜眼,替他向院中的白马投以敌视的眼神。

——可恶,还不及马棚边上的小驴可爱,怎敢当白马?

无缘无故被瞪的白马委屈至极,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伴着声弱弱的嘶鸣声,引得令约朝外看上眼,趁他们还在商量采料事宜,出了屋。

篱笆旁一马两骡都淋着雨,圆眼珠上充当睫羽的细毛盛着亮晶晶的雨珠,若是从前,她或许已经牵着它们到宽敞的驴棚底下去,但如今,屋后住进新的主人,马棚也是他们的地盘,不得轻举妄动。

她想了想,略带怜悯地捋了捋白马后颈,宽慰道:“横竖雨也不大,你多忍会儿罢。”

响鼻也不愿打的白马:“……”

她果然只是短暂地关心它一下,之后快便走开,没有回堂屋,只是坐去迴廊底下——侧身而坐,胳膊轻搭在凭栏上,脑袋一歪,百无聊赖地叹息声。

无趣,总觉得有甚么事需要她去做。

但她知道,纸坊缺她一个并不会有甚么不同。

“阿松所问何事?”屋里重新传出声,打断少女的百无聊赖,她这才反应过来里头静默的时候过于久了些。

“哦,有件事晚辈在鹿灵时略有耳闻,今日冒昧提起……听闻贵坊分槽是因与方家生了龃龉,受方家胁迫,可有此事?”

“呃,这么说也无错,”贺无量尚未接收到眼前青年的某种弦外之音,还在向他感慨,“到底是因果宿命,或早或晚的事,没甚么稀奇。”

“如此说来,方家公子……”

“咯吱——”一声刺耳的石子碰擦声从耳畔下方传来,令约一惊,当即收回注意,只听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咯吱。”又是一声。

她缓过神,撑住凭栏,探出脖颈向下看。

“……”

底下不知几时站来一人。

“你。”她呆呆吐出一个字,随即吞回剩余的话,做贼心虚似的瞧了眼敞开的窗,然后若无其事地飘过窗扇。

郁菀正听堂中的青年含含糊糊意有所指,偏头见她晃过以为是不愿听,全没猜到她这是教人夺走了全部注意。

走得远些,令约放低声问底下走着的某人:“为何在底下站着?”

霍沉面不改色:“回竹坞时路过。”

“你没骑马?”她不可思议地疑问句,但霍沉没有答话。

因二人都已转过廊角,瞧见了孤零零拴在柴门外的白马。

谎言不攻自破,场面一度变得难堪。

令约停下步子,扶着阑干一瞬不瞬地看他淋雨,霍沉终于教她盯得沉不住气,僵着声认下这偷听墙角的猥鄙事。

“瞧见府上有人拜访,便想探听探听谁人品味如此之差。”

“……”令约一噎,猜他指的是韩松带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禁替韩松委屈,“作何嘲笑他人品味,难道只你的品味好眼光高么?”

果真没看错他,当真是个以“貌”取人的。

她又抬出她的记仇想法,说话时语气不经意的带上几多不满,落到霍沉耳中,便成了维护屋里那人,当下吃了味,比进了醋窖还酸。

她难道不知里头那人在打什么主意么?最后那些话分明是想拐弯抹角说既然方贺两家生了嫌隙,那么他便也不客气地痴心妄想了。

竟还帮他说话。

霍沉怄极,气夯胸脯的后果便是脸色也变得奇臭,令约没等到他答话本就心虚,再一看这模样,顿时没了脾气,索性扯了个小谎掩饰自己的小气:

“我是说,里头那人你也认得的,是鹿灵的韩大哥,你们好歹是熟识之人,那话倘教他晓得岂不尴尬?”

“我同他不熟。”霍沉想也不想地反驳句,脸色依旧阴晴不定,无端问她,“他如今春秋几何?”

令约不解,但还是答了他:“弱冠之年罢。”

“他既与我同龄,为何你称他是韩大哥,称我就是霍公子?”

他的质问教她无端红了耳根,瞬间短兵相接:“霍公子不也只叫我贺姑娘么?”

此话出口,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五十步与百步之分,到底凭什么针锋相对啊。

“外头下雨,你早些回屋罢。”半晌后,令约留下一句话匆忙转身。

“等等。”霍沉叫停她,他宁愿留在这儿尴尬淋雨,也不想她进去见什么韩松韩大哥。

偏偏令约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收紧:“还有事么?”

“嗯。”他搬出云飞做借口,“不想知道云飞去做甚么了吗?”

她愣了愣,想到她为云飞提的建议,难堪情绪消减大半,又走回凭栏旁:“做甚么去?”

“拜访云水斋的贵客去。”

竟直接登门拜访了么?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不对,不是请她向旁人保密么,怎么自己招得比谁都快。

她腹诽两句,问霍沉:“是位什么样的客人?”

“是位……两鬓成蓬、年近花甲的老人。”霍沉居然渐渐有了好心思,引逗两句,显然令约没听出来,还老老实实解释她问的是客人身分。

无奈,只好照实答了她:“是位京城来的藏书家,也是位精通活版的印刷大家。”

令约咋舌,没想到一问就问出个这般来头大的,更没想到,云飞一问就问出个无比适合他的。

既不让他念书上学,何不就做那印刷刊本的?

她没来由的心潮澎湃下,然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几声沙哑的嘶吼:“贺家相公可在家?贺家娘子可在家?贺家姐儿可在家?”

回头看去,一个衙差扶着腰刀匆匆跑过小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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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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