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轻有为的闻大人难得碰上他想不通的情形,话到嘴边滚了圈,又带回去,片刻后才露出微笑。
案牍劳形,何苦再来忧心百姓家事。
“便不妨碍姑娘沉思,本官先行告辞。”大抵是因想到自己县官身分,他罕见地用了“本官”两字。
令约起身送走两人,后又顺势瞧向廊亭那端,一如先前无心窥探斋舍内的动静那般,此时的她也自行屏蔽去室内少年们的交谈声,接着揣测廊亭下的人会说些甚么。
奈何猜测终归是猜测,没个证实,甚至事后都没人向她提过半句,照常家去、照常吃饭、照常歇息,就仿佛这件事并不存在。
直到过了两日,她才缓慢的、切实地觉察到事情有所变化——
霍沉开始光明正大地跟着她。
同样是守株待兔,但那只“兔”从她爹爹变成了她。
就好比……眼下。
称职的农夫又一次在篱笆边截下兔子,例行偶遇后便与兔子一并前往纸坊,兔本兔令约忍不住好奇:怎的他过得如此清闲?
清闲的人不知她所想,安静琢磨了会儿好算找到话问:“阿显的《中庸》还未抄毕?”
“今日才抄第五遍呢。”
近两日阿显未去书院,告假在家边做调养边抄《中庸》,好没意思,倒与云飞互换了身分,后者日日奔赴城中,拜访请教那位京城来的藏书家,听说老先生很是喜欢他,甚至决定多留几日再回京城。
为此,她也有许久没见过云飞,便“礼尚往来”地问霍沉几句。
到蜻蜓湖时,鹿灵来的纸工们已经动了工,那日雨后,天复又转晴,正好契合他们晒料所需,从蜻蜓湖起,往下游去的路上慢慢儿地搭起晒架,晒上了加工好的白坯。
就在晒架旁,两人撞见了查检白坯的韩松,还和昨日撞见他们时一样,韩松心下又凉半截,摸着脑门儿,努力憋出个笑存问致意:“妹子早,霍兄早。”
两人动作划一地朝他颔了颔首,更教人堵得慌了,好在令约多答他了几字问候,才舒心半点。
想他此行,来时有多高兴这时就有多煎熬,原本以为那方琦不拦在他前头,他也有机会凑凑趣儿,毕竟贺姑娘是他独身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仰慕过的姑娘。
不单相貌好,更有一身本领,当今世上再没别的姑娘像她这样把造纸当玩意儿了,实在有趣得很。
可气他年少时不解情思,每每采料家去只知逮着人说贺姑娘这个好贺姑娘那个好,却不知这是对人起了心思……他爹养他更是比养狗好不到哪里去,休提替他张罗婚事的事,原有希望的事儿就这么蹉跎过去。
直到他听说宛阳那位鼎鼎有名、大度谦和的方公子向贺家提了亲事,这才后知后觉地陷入失意当中。
他韩松为人再老实,模样再周正喜庆,也比不过宛阳方家的公子罢。
唯独出人意料的是,她回绝了方家,可方琦坚持不懈地挡在前头,还是没他甚么事。
直恹恹到今年,宝云斋里忽传来消息,说他们公子在宛阳办了纸号,今年或会暂借宝云斋名头用用,打听之下,竟听说方家撕破脸皮的事,如此,他又活了过来。
高高兴兴备好东西来凑趣儿,哪知才来就见到那位曾教无数鹿灵少女芳心破碎的霍公子牵了贺姑娘的手……
不仅牵手,还同骑一匹马,也不止同骑一匹马,还日日同行到纸坊,可怕得很,教他如何不煎熬?
可惜这二人中能看穿他心思的不是贺姑娘,而是霍沉,听他将令约叫做妹子,难免疑心对方是有意气他,但他找不到证据。
几句寒暄后,两人接着往下游去,路上霍沉顺手捋了几根长穗狗尾草到手上,垂眸编弄起什么。
许久不听动静,令约转头瞥上眼,猛的,呼吸一滞。
“你……”声音卡了卡,尽力放沉着,“你怎会编这个的?”
霍沉手上的狗尾草赫然变成只浅绿兔子,他理了理兔子的短尾巴,如实答她:“小时候学来的。”
她当然知道,还是她本人教的呢。只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认出自己来?
“谁教的你?”她又问,亮汪汪的眼定定瞧着他,生怕他会向她扯谎。
霍沉没答,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耳朵,而后将整只兔子递给她。
“……”
令约心情复杂地接过一把杂草,长长的兔耳在她手中颤上几下,缓了缓,等兔耳安分了才又转过脸庞。
他还没答她,此时的霍沉,受他的奇怪猜测干扰,百般愉悦。
在他看来,令约的追问有些像是在介意,介意他为何会做这些小姑娘玩儿的东西,换言之,她似乎是有些吃味。
窃喜不已的人想等她再问一遍,结果当然是他先没沉住气,答了她。
“我不认得她,偶然碰上说过一番话罢了。”
神情口吻都极为真诚,没有半点诓骗痕迹,令约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宽心不少,甚至有心情默默接一句嘴:不,你认得,只是我不能教你省得。
殊不知,她这点好心情落到霍沉眼里又变了味,害他越发膨胀得厉害。
***
篁桶煮料至今,已有十日之久,煮料期间大火从未中断过,唯有闷料时歇上三两日,故而不等人走近,就能感知到山脚下热气烘来。
令约不去那头,只带着某个引人注目的尾巴停在漂塘边,伸出手里的浅绿兔子指了指最南边的篁桶:“你瞧。”
方方正正的“小石屋”上,两个年轻人正跑着圈儿。
“这是在做甚么?”
“昨日新放的料,需踩实了再煮。”
最南边的篁桶是最初放料、煮料的那只,昨日一早,第一批熟料就出了篁,到下午便陆陆续续摆进新的灰竹料。
她收回兔子,继续带他穿过漂塘,拐到厂房内侧。
厂房东西而列,说是内侧,实则是指厂房以南,此处山溪西流到东,到厂房最东端时便与北面来的清溪汇合,合成一股再往南行,出城即注入宛水之中。
山溪不宽,从北岸到南岸只搭了架简陋的木质小平桥,走过腌料用的灰釜便到小桥前,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对岸。
南岸边孤零零坐落着两间厂房,除此外还有几方池塘,与漂塘大同小异,唤作漾滩,用来漂洗煮过的熟料。
设在溪边,引水、排水一概便宜,昨日出篁的嫩料便浸在漾滩中,此时塘边四人正忙于换水。
石灰腌过的嫩料,经大火煮闷数日,变成玉黄色,如此抛进漾滩是为洗净残余灰浆,漂去石灰苦汁,否则便容易蚀破皮肤。
漂洗有道,讲究多跌多浇,这样才能内外兼顾洗得干净,故而白日里需人守在滩边不住翻料,到夜间休息时则引流进滩,缓慢冲洗,翌日又换清水接着翻滩,直到灰浆洗净,水质彻底清爽为止。
约莫,需个七八日。
绕过两间厂屋,便见屋后整整齐齐的两排树,霍沉扫了眼,问道:“树是你们种的?”
“算不得,山上挖下来养着罢了。”
说话间令约走去屋后的竹棚下,靠墙处堆了两张方桌与诸多杂物,霍沉探究似的盯着她,看她放下狗尾草兔子,在众多杂物中捣鼓出一个巴掌大的药罐来,再鼓捣鼓捣,又找到个旧竹篮,最后蹲身从桌底抱出个小石臼。
霍沉:“……”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令约搁稳石臼,拍了拍沾上灰的手,转脸露出副有求于人的神情,但看某人衣冠齐楚,瞬间又打消了念想。
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霍沉挑了挑眉,主动做声:“需要我帮忙?”
“也不是非帮不可,”她边说边拿起旧竹篮,坦言道,“只是我要去摘‘搓手叶’,想找个人先洗好药罐儿跟石臼……”
霍沉明白了,正想应下却听她话锋一转:“可你看起来不像是做这个的,还是在这儿歇着罢。”
“不。”本是替他着想的话,霍沉却不乐意听,僵着声反驳,“没什么做不得的,乐意效劳。”
他坚定走到桌边,拿起药罐儿垒到石臼里,令约看得一笑,很快,在他转身前收敛好笑意,面色如常地指了指漾滩上游,不客气地指使道:“去上头洗,底下有灰浆。”
霍沉听命,远征前竟近似腼腆地与她弯了弯唇角,以至于令约再望向他颀长的背影时,觉得这人更像是个抱着碗碟去洗的壮媳妇。
“……”
她猛的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可怕的念想,转身去摘“搓手叶”。
“搓手叶”是纸农们的叫法,熟料出篁时极易腌破人手,“搓手叶”便是先人们在山上找到的护手法子——顾名思义,是要将叶片放在手心里搓揉,嫩头叶的叶汁覆上皮肤,干后变成保护层,再涂抹上菜油,便能维系一个时辰不伤手。
另有一排漆树,摘取嫩叶捣成汁药,紧要时候能封到伤口上止血。
她今早忙活的正是这两样,不过“搓手叶”摘来后无需处理,用清水冲去叶片上的灰尘即可,只有漆树汁需捣好存进药罐儿里……倒都不难。
非但不难,甚至还记挂着某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不时偏头看上眼。
他那头似乎引起不小动静,放眼望去,漾滩边翻料的纸农无不把头转得和她一样,就连溪流对岸的腌料师傅都不加遮掩地看向他。
嗯……
早知如此,还是该她自个儿去的。
***
竹棚外艳阳高照,人声远远传来棚下,大都含糊不清。霍沉坐在条凳上,只手撑着下颌看桌对面的人捣叶汁。
少女的手纤细而白皙,全然不像做惯粗活的人,他看着看着,凤眸中竟郁结起些许愁绪。
看来,往后还是得想些法子碍碍她的事。每次见她,不是在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像是一刻也停不下来……这怎么成?
渐渐的,令约感知到来自对面的两道目光,缓慢抬眼。
手中的石杵稍稍停顿下,她问他:“皱眉做甚么?”
霍沉没有正面作答,问得婉转:“明日郁前辈留你么?”
令约默尔,想明白话里意思后秀眉抬高半分,抓来几片嫩叶继续捣:“怎么问起这个?”
“想邀贺姑娘对几局棋。”
话音落地,令约又停下石杵,不可思议地撑圆杏眼。但只惊讶一瞬,细想想,他已学会了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和光明正大地做尾巴,再正大光明地邀她下棋其实并不奇怪。
所以,那日廊亭下,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容我再想想。”
她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事实上,的确有些意动,毕竟少有人邀她下棋的。
“好。”
霍沉应下,令约接着捣起叶汁,直静默到所有漆树叶都捣成泥装进药罐儿,她才起身:“走罢,交给于伯伯就能回去。”
两人走出竹棚,阳光打到身上,落下两道压扁的影子,时近午时。
绕过两间厂屋时,霍沉蹙了蹙额,目光瞟向屋前停着的几辆推车上,车上各放三只木桶,半人高,不知装着甚么,此时一股异味幽幽飘来。
“他们搬的甚么?”
令约顿足瞧去,忽而忍俊不禁。
“是我们宛阳纸家的造纸秘法。”
霍沉看她不似顽笑,挑眉:“什么秘法?我能听么?”
“能是能的,不过——”令约瞅着他顿了顿声,而后伸出空闲的右手挡到唇边,不知不觉地凑近他耳畔。
霍沉屏息,来不及有半丝暧昧念想,就被她余下半截话毁了兴致。
“咳咳。”一道响亮的咳嗽声从身侧响起,令约倏地觉察到不妥,连忙立正转身。
溪流对岸,贺无量与潘家父子站在一处,想是过来查视这“造纸秘法”的。
“爹,潘伯伯,潘大哥。”她叫了三人一通,霍沉也跟着问候下两位长辈,然后么……就被贺无量无情撵走。
回去路上,迟钝如贺姑娘终于发现件一反既往的事——开山至今,潘雯竟一次都没来过纸坊,难怪见到潘伯伯时她总觉哪里不对。
她没想通是何缘由,也不深究,经过蜻蜓湖时因韩松不在,随口问拷白师傅,拷白师傅朗笑答她:
“闲不住,上山砍竹去,说是要化悲愤为力量。”
悲愤什么?
短短几步,她又遇上件想不通的事。
霍沉同样也有想不通的事,造纸秘法若真是那什么,未免太难下手了些。
他眉头越皱越深,连听到令约问韩松都不甚在意,憋到最后总算蹦出句话:“你是姑娘家,不当碰那些。”
“嗯?”她脑袋懵了瞬。
“那些秘方。”
“……”令约噎了噎,弱声嘟哝,“我哪有那么厉害?”
霍沉一听,舒了心,又扯来几根狗尾草,快到小院边上时才编好交给她,一本正经道:“在一起做个伴。”
是只更大的狗尾草兔子。
令约失笑,接来手上让两只兔子碰了碰耳朵,再抬头时,是教葡萄椽下引吭高咕的咕噜引去注意。
绿叶繁茂,投下的大片阴影里站着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可可爱爱!两只兔兔tla!
然后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日更到完结了,码字速度实在追不上存稿消减速度(每一章都在拼命磨,呆滞.jpg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琚年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