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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一枰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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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霍洋。

自从他上回当着众人面犯病以来,两人还是头次见他。

令约下意识看向霍沉,莫名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挥了挥绿茸茸的兔子,回前院去。

仲夏将至,早杏也已成熟,霍洋来竹坞前顺道买来一篮,眼下搁在木椽边,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霍沉瞥上眼,走进椽下请人重新落座。

桌上摆着阿蒙备来的茶果,霍洋不曾碰过,霍沉坐下后径直倒了两杯半热的茶,送一杯到他面前:“大哥缘何来此?”

霍洋从方才见到的事上回神,挤出个不像笑的笑:“今晨出府前恰巧撞见鲍管事,父亲临时差他备酒,他遂请我向你传些话……”

霍沉转着杯盏轻笑声:“我若没记错,大哥才是府上少爷罢,几时落到需替一个管事传话。”

对上霍家人,霍沉一贯牙尖嘴利,即便是小时候与他同病相怜的霍洋也不例外,甚至,每每对上他这位大哥,他总会有那么一两瞬觉得是在看自己。

他不想自己懦弱至此,不论他是霍沉还是霍洋,都不该懦弱。

可就是他在意得不得了的事,霍洋看起来半点不在意,还弱弱摸了摸茶盏补充句:“事关你母亲的玉。”

“……”

霍沉语塞,收起眼底的漫不经心,尽力转变得自然:“大哥请讲。”当然,还是有些许不爽,忍不住提议句,“下次有什么话烦请大哥一次说完。”

霍洋“哦”了声,如若不是表情诚恳,霍沉几乎以为他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捉弄他。

“鲍管事要我转告你,他春日里常犯头疼,实在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块玉,还是近日父亲生辰将至,他预备邀姨娘回府时才想起……似乎是在姨娘院里一个婆子那儿见到过。”

“回府?”霍沉疑问。

霍洋知他并不关心府上的事,哪怕是私底下派人打探消息都是不可能的,便向他解释番。

原来,霍府那位李姨娘——霍涛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带着孙儿搬离霍府,住去郊外的别院里,每年只霍远生辰时回来一趟。霍远不把这位年老色衰的妾室放在心上,由着她去,更甚觉得她不在府上自己过得还要惬意,至于孙儿,他连儿子都懒得理睬,何况是隔着辈的孙子?

“孙儿?”霍沉额角跳了跳,有些事实在突破了他的想象。

霍洋镇定抿了口茶,又做解释:“二弟……二弟他两年前喜得麟儿,孩子的娘亲是忘尘阁的如梦姑娘,如今也跟姨娘住进别院。”

霍沉消化会儿,摇头正色:“接着说罢。”

“噢。”霍洋说回玉佩的事。

鲍聪那头回想起这事后,因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婆子偷拿去,便把那日在九霞斋见到的玉佩画将出来,派了个小厮去别院悄悄打听,果然昨夜里得了消息。

那婆子生性爱显摆,离了霍府更没个约束,这玉佩早就在厨里两个婆子那儿炫耀过了,稍加打听便得了准话。

鲍聪嘱咐说暂勿打草惊蛇,那小厮就以鲍聪的名义将那两个婆子打点妥当,回来传话。

“今早鲍管事想来,便是想问三弟打算如何处置那婆子。”

霍沉静默,连鸟架上的咕噜都学会审时度势消停下来,过了会儿,他道:“改日我要见她。”

当年他住在苍莨馆,李姨娘院里的人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会闯他的居室——毕竟那是他那位什么也不管的父亲难得立下的一条规矩。

而他的玉佩始终藏在娘亲的梳妆匣里,临走前一日才取出。

他明白记得,他将两块玉佩放在一起,并且执意认为直到临行前两块都在行囊里,又怎会落了一块到了李姨娘的婆子手里?

其中必有波折,他需要问问。

霍洋不问缘由,只点头:“我回去便转告鲍管事。”

“……”霍沉忍了忍,没忍住,“我记得大哥从前功课不错。”

霍洋愣住,显然没料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或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与他提及往事,并且说他儿时功课不错。

“三弟为何提起这事?”

“我是想,大哥业以及冠,有些事便无需过分倚赖鲍管事,大哥意下如何?”

“三弟误会了,”霍洋涨红面庞,“只是这事最先是鲍管事做的,我若不转告他于理不合。”

“……”

霍沉揉了揉眉心,想不通自己从哪处捡来的热心肠,不厌其烦道:“我指的并非此事。”

他虽不过问霍府家事,生意上的事却知晓不少,直问道:“你如今管着城北的生药行跟洒金街的解当铺?”

“正是。”

“两间铺面每日得益几多,每年每月合计几多,你可知晓?”

听到这儿,霍洋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垂眸道:“从我管事起,鲍管事帮过我许多,算是我半个师父,他替我盘算料理,绝不会弄虚作假。”

可惜他还是理解错。

“我谈的并非鲍管事为人,而是大哥独当一面的能力。”

掷地有声的一句迫霍洋抬头,局促劲儿又冒将出来。

“鲍管事管的可不止大哥一人,他堪过不惑之年,却老得厉害,你当他还能为你主持多久?”

霍洋唇瓣微翕,没说出话,霍沉也收起他的烂好心,言尽于此。

好一会儿,才听霍洋道谢:“多谢三弟提点,往后我……”到底没能说出句激越话语,停顿会儿,他转了话锋,“还有一事。”

霍沉不接声,示意他直说。

“你大抵不知,近日二弟从扬州府领回个瘦马带回府上,父亲无意中见到,喜欢得不得了,如今两人争风吃醋,闹得府上鸡犬不宁。”

此事荒谬,即便霍沉觉得与他无关,也还是会以事外人的身份为这两人语塞一阵。

霍洋脸色越发凝重,握上茶盏以缓解某种畏怯:“从春日里父亲痊愈起,他们就撕破脸,府上下人们都在传,二弟与父亲互相扬言要杀了对方。”

闻言,霍沉不禁想去那日在木作坊后巷遇到霍远的事——

“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是以,霍沉冷不丁地问上句:“你呢?”

话落,但见霍洋端茶的手一颤,猛的从座上弹起身,茶水翻了一手,幸好已经不烫。

霍沉仍在接着说:“你也想杀了他吗?”

霍洋挣扎在原地,良晌答道:“我不想,也不敢,但我知道另一个我想……你知道吗,我身体里还住着个鬼。”

他说话时目光闪烁,“有一晚我犯了病,我拿着匕首去找他了,最后是被鲍管事发现带回院里的,若不是他,我大概已经进了地牢,或者被父亲打个半死。”

他说完打了个哆嗦,又陷入沉默之中。

迂久,一阵热风吹过,葡萄椽顶风铃摇响,他忽地神思清明过来,不再说什么,只跟霍沉拱手告辞。

霍沉静坐不动,目送他向外去,约莫七八步时,霍洋又回过头来。

“那你呢,你想他死吗?”

霍沉面无波澜,窥探不出甚么心情,只用极平淡极平淡的语调答他,想。

“……如果明知道会有人杀他,却不阻拦那人,你我都是帮凶,倘使后悔,便是一辈子。”他像是在说服霍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完后真正告辞离去。

云影徘徊,木椽下忽明忽暗。

霍沉从盘中取出颗琥珀红的樱桃,捻着樱桃蒂转了几圈,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皱起眉头。

他是不会多管闲事的,就算霍远真的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

前院,令约带着两只狗尾草兔子踏进堂屋时,只有阿显在东窗下哀怨抄书,见着她懒洋洋唤了声阿姊。

她敷衍应和声,而后疾步绕去板壁后,上了阁楼。

阿显停下抄书动作,暗觉不对劲,等上会儿,又听她下楼来。

“阿姊。”他再叫一回。

声音比刚才精神得多,连厨里洗菜的郁菀都觉得好笑来:已经是个破锣嗓子,怎的还不停叫人?

结果令约仍是没有感情地敷衍声,随后小跑出屋,到溪边舀了筒清水回来。

阿显不甘心,接着叫人:“阿姊阿姊。”

“嗯?有事么?”

她总算认真回应声,阿显逮着机会问她声在忙些什么,她摆弄两下,笑吟吟回头:“养兔子。”

阿显:“……”

为了证明她所言不假,令约抱着小竹筒坐去阿显对面——那节刻着“巧若令约”四字的竹节已教她加工成一只小竹瓶,如今灌进水,插上莠草做的兔子,的确称得上是“养兔子”。

阿显良久语塞,难以置信自己竟输给了这两只丑兮兮的兔子,于是恼羞成怒嘁了声:“小孩子玩意儿。”

小孩子玩意儿就小孩子玩意儿,横竖不是她编的,令约反而笑弯黛眉,将小竹瓶摆去窗台上,两只兔子一左一右安置稳当。

阿显故作老成地摇摇头,接着抄下一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方才恼羞成怒发出嘲讽,一不小心倒又反了中庸,真是气死显了,做什么君子!

小少年渐渐回归哀怨状态,令约也重新想到潘雯的事,好奇驱使之下,去厨屋里找郁菀。

昨日郁菀同秋娘去了肉市,各杀了只鸡,今日做起梨炒鸡,见她来以为她是“忙病”犯了要帮忙,赶紧撵人。

“不是这个,我是想问娘一件事儿。”

郁菀日日替贺无量送餐,偶尔会在小桥头碰见潘家娘子,两人颇有些交情,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问完,郁菀吃惊得梨也不切。

一是惊讶于令约会专程问起谁来——她从小到大没个亲密伙伴,就连潘雯都是当初几个大人们叫在一起玩儿的,年岁长些反而疏远起来,从未像今日这般主动问起过什么。

当然了,据她所说,潘雯没去纸坊就是最大的反常,必须得问上一问。

二便是吃惊他们家这姑娘似乎不怎么听她的话——要知道,早在桃月里她就提起过这事,偏偏她丝毫不晓得,不是没听又是甚么?

她佯装生气赶令约出厨屋,顺便给她指条明路:“阿显都省得的事,你问他去。”

令约不耽搁她做菜,回到桌前。

阿显坐得离厨屋极近,自然听清她们的交谈,等人坐下,笔往笔格上一支,悄声嘀咕:“阿姊问她做甚么?霍大哥成日跟着你你怎么还记得她?”

“胡说什么?”她嗔怪句,阿显这才托着下颌没精打采告诉她。

“娘那时说的是,孙媒婆替潘雯说了桩亲,想来就是为这个呆在家里的罢。”

“说亲?”这等大事她怎会半点没听着?

“嗯,好似是虞岭那边的人家,再细的娘也没说,”阿显看穿她的心思,小声提醒道,“你那时在和霍大哥怄气。”

令约:“……”想不到她气得还挺厉害?

“说起这事,前些时候我还和闻慎他们听见另一桩婚呢。”

“你们念书人瞎打听这些做甚么?”她说着往前倾了倾身,“说来我听听。”

“我们可不是瞎打探,吃包子时听见罢了,你若不问我这事我也记不得。”阿显维护自己句,倒也瞧出她今日心情极好,直接说来,“听他们说周记米行那位大公子也让孙冰人说了门亲,等芒种后就要去虞岭提亲。”

“他不是与方家有婚约么?”

“你从哪里听来?我也算半个城里人,我怎不知?”

打小就进书院念书,多年来大街小巷哪条没串过?他又不是甚么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大小小的传闻总会听说不少,故称得上是“半个城里人”。

“嗤,”令约被他逗笑,边答,“我记得是小时候去荣禄斋时听方柔说的。”

“才不是,我听来的版本是她瞧不上周家大哥,始终含含糊糊不肯应下,周家大哥为了等她,等到弟弟都成了亲,最后还是周家夫人找媒人上门的。”

正这时候,郁菀提着个提匣出了厨屋,看着他俩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两个小长舌慢慢儿聊,我送饭去,聊出结果了记得去里头找东西吃。”

阿显:“……”

令约:“……”

也对,聊这些做甚么?

***

翌日清早,某人一改往日匆忙习气,下阁楼后磨磨蹭蹭吃起早餐,郁菀和阿显吃着吃着,便把目光投去她身上。

“……”

令约默然,许久后迫于无奈清了清嗓子:“今日有人约我下棋,便不去纸坊了。”

“噢,有人约你。”阿显极会挑话,也极会挑事,引得令约瞪他眼,他便真诚反问,“不然是真想和你对局么?”

令约:“……”

“咳。”郁菀跟着瞪了眼阿显,用眼神告诫他,就算是说实话也应揆度揆度,而后笑道,“去罢,把昨儿夜里捏的竹叶粽带些去。”

令约点头,饭罢提上几只绿油油的小粽,在四道极为关切的目光追随下出了小院……院后,霍沉果真坐在椽下守株待兔,不过始终望着溪侧小径,没发现她从西侧绕来院前。

她站到门边,敲了敲半敞着的门,而后从月季枝条旁探出头,看向葡萄椽底。

像只兔子,转头瞧见她的霍沉如是想道,一面欣然起身扮起门童,害得从堂屋里冲出来的阿蒙无所适从,好在,令约交给他几只竹叶粽教他送去厨里。

人走之后,霍沉按捺着笑请她看往院东,那端葡萄椽下,棋枰、茶点皆摆齐全……只等她光临。

令约今次不再谦让,径直坐去黑棋前头,而霍沉的确如阿显所说那般,不图和她对局,只一个劲儿地说起无趣话,更像是云飞附体。

譬如,“兔子可还好?”

话问得活似他送了两只活兔子。

“嗯,怕枯得快,养在水里了。”

话答得活似她养了两只会游泳的活兔子。

再譬如,“后两日忙些甚么?”

令约抽空抬眼,见他唇边笑意慊足,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道来安排:“明日接着去纸坊忙工,后两日留在家里搭秋千。”

——那日将十二带回家后,她便决定要把它做成秋千,后来几日,闻慎那头替她画出几张“秋千椅”图纸,比寻常秋千好看得多,甚至能装点些绢花在旁边,愈发教人喜欢。

霍沉诧异:“你一人搭?搭在何处?”

“院西的梅树旁罢,那儿宽敞。”她先答后半句,在棋盘上偷偷耍个滑头,再道,“我瞧图纸上画得容易,便先搭搭看,实在难办再找爹爹帮我……”

霍沉点头。

没一会儿,又听他问:“不打算进城?”

“暂且没这打算,”说着,令约落棋的动作顿上一顿,抬眸打量起他,“怎么云飞不在,你担了他的活儿?”

说不清她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拐弯抹角,但霍沉明明白白听懂了她的意思——倒是活了二十年来头一次有人嫌他话多。

他把这话说给令约以示控诉,后者心虚,但还是要嘴硬:“休要冤枉我,我只是想,你平日里不这样话多的。”

“你平日里也不这样话多。”

“……”令约一噎,好好的话被他一接,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幸而霍沉及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试图补救:“咳,这一步走得妙。”

“……”可她还没来得及悔棋呢。

考虑到自己天性嘴笨,霍沉不对自己讨好人的本领抱有希望,索性将原计划里放在最后说的话往前挪了挪,稳重提议道:“我是说,两日后去城里看看比较好。”

到底爱记仇是本性,某人生生忍住“为何”二字没问出口,只用眼神告诉他,她很好奇。

霍沉手下不留痕迹地让了招棋,而后慢慢道来:“九霞斋即日告竣,我猜你定是想去看上两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毫无求生欲的霍老板。(我要剧透,文案名场面就是在九霞斋内发生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玛卡巴卡4瓶;三好娘子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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