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呆头鹅大约是遇上了正事,每日早早的离开竹坞,日暮时才回来。
令约只在芒种那日去纸坊时见过他一面,他刚出院门,站在月季枝叶旁看往溪边,两人短暂而沉默地对视眼,她在心底默数三声,不见动静便垂眸走开。
到了初四,郁菀与秋娘带着她一并去了城中,准备过端午用的物什。
小贩沿街吟叫,巷陌里也闹闹嚷嚷,两位妇人负责端午饮食,此时先往鲜果市买杨梅,计划包些杨梅粽,令约则被派去买菖蒲、艾草、雄黄酒一类。
今日来时是阿蒙赶车相送,故她没能带上她的小驴,眼下买来大束艾草和菖蒲,只能握在手里。
艾草气味浓郁,她闻着闻着便蹙了鼻,使劲隔得远些,不料这举动引来声嗤笑。
偏头看去,景煦不知何时跟来她边上,折扇轻摇好不潇洒,笑眼睨着她,话却是和身后的随从说:“乘闲,替贺姑娘拿着点。”
乘闲天生冷脸,青天白日着一袭黑衫,走来令约面前索要艾草,说是打劫也不为过。
令约拢了拢艾草,摇头:“不必,我一人拿便是。”
景煦不置可否,使了个眼神让乘闲回到原先位置,后问令约:“姑娘现下去往何处?”
“糟坊巷。”
“巧了,在下正不知往哪儿去,如此便跟姑娘一程,贺姑娘可介意?”
“……”
不知去往何处,何来之巧?遇见谁都能巧罢。
令约腹诽声,回绝不得便摇了摇头,算是默许下,往前走了几步,忽问他:“寒公子不回家过节么?为何还待在宛阳?”
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逍遥又自在,就算不家去,宛阳也不像是能留住他的地方。
“嘶……”景煦牙疼似的吸了口气,“都说了不姓寒,你只唤我寒去便是。”
哦。
“不家去自是我不肯回,你有所不知,我那兄长是天底下最爱管人的人,不回去总能少挨几句训,我那娘更是无情,我胆敢回去她必催我娶妻,不回不回。”
说起家中事,景煦万般弃嫌。
“至于为何还待在宛阳?”他眉头挑了挑高,“怎么听贺姑娘的意思,像是巴不得在下快离开?”
令约:“……”
倒也不是这等心思,只是一见他难免会想起那日呷飞醋的人……而后便想,倘他那日没有出现,那人也不必盘问她,他们也不必不欢而散,近日也不必闹得这般难堪。
虽说她已跟那人怄过无数回气,但只有这次,不知怎么的就生出那样大的火气,还当面撒了出来,事后想想,既难堪又滑稽。
想到这处,她闷答颏垂了头,回他:“并非此意。”
景煦若有所思地合拢折扇,轻点着掌心,仍旧觉得这姑娘不像是能结交到朋友的人——他生在宫中,及冠后又多年游历,旁的不行,看人却还算准,就凭她这少言寡语的性子,朋友都该气跑才是。
他确信于此,后悠悠展开折扇:“那我便答了你。”
“此番留在宛阳原因有三——一来么,我原是想找闻敬之叙叙旧,可惜来得不巧,他忙得焦头烂额,我有意多等他几日;二来么,是敬之收到则检举,眼下他分身乏术,这事上也伸展不长手脚,我遂好心帮他一二,此处细说还有个原故,但不便说与姑娘听。”
令约被勾起些好奇,却不能问,只好问他三是为何。
“三么……”景煦沉吟,抬头瞧看圈。
两人说话间步履不停,沿途走过铺面小摊无数,偶遇见冷清且系着白绸的,皆是霍家产业,其余大都因端午将至显得闹闹和和。
“姑娘稍等。”
令约驻足,只见他走到堤岸边柳树下,从一个农妇那儿买来柄硕大的荷叶。
等人回来,笑答她:“三自是觉得宛阳是个好地方,虽不及大城市地辽,却也富庶奢侈,有点儿意思。”他说着,将荷叶交给她,“遮遮阳?”
“多谢,寒公子自己遮便是。”
景煦又一阵牙疼,懒得纠正她,也意外地安静下来。
***
去糟坊巷需穿过甘泽廊,令约路过九霞斋时莫名将菖蒲与艾叶搂紧些,没进去,只思绪有些飘忽。
蓦地,撑着荷叶安静半晌的景煦又出声来:“那位可是姑娘的朋友?”
令约浑身一麻,抬头瞧去长街对面时,只见霍沉束手站在间门店外,像是在等人。
“嗯。”她低低应上声。
“不上前招呼?”
景煦话音未落,霍沉那头便已从一人变成了两人,令约望着从店里蹦出的少女,愣了愣神。许是个及笄不久的姑娘,活泼灵动得像只小黄鹂,围着他叽叽喳喳好几圈……
她从未见过哪个姑娘这样对他,而他既没让人闭嘴,也没臭着脸离开。
霎那间,胸腔里像是有人剖了颗黎檬子,酸味一下子盖住怀中浓郁的艾草气味,不禁让人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难道都是为了陪这个小姑娘?
霍沉似乎说了句什么,少女顿时消停下来,但还是不肯放过他,指着他鼻尖嗔着甚么。
“咳,贺姑娘?”
景煦试探叫了声身旁的人,令约飞速收回眼,垂眸时使劲嗅了嗅艾草香,抬步走开:“走罢。”
景煦转了转荷叶柄,信步跟上,暗暗品着这二人的关系,尚未琢磨透,忽地觉知到两道冷冰冰的视线,看将去……可不就是那位朋友么。
啧,看他作何?自己不也跟别的姑娘走在一处么?
出于仗义,景煦不声不响地将荷叶支去令约头上,替她遮挡去烈日照晒,见她心不在焉不曾觉察此事,宽了心。
既这朋友害得她吃了味,他便帮衬帮衬,也该教那人品品这滋味才是。
想着,昂首挺胸再走两步,眼见着离对面两人越来越近,景煦渐渐觉得自己被那冷飕飕的目光扼了颈,索性干咳声,压低声提醒某人:“你那朋友在看你。”
令约掐了掐艾叶梗,贝齿扣住唇肉。
瞧她又如何,他是决计不会叫她的,说不准还巴不得她不要瞧见他呢。
她怨怼似的想着,可另一面又抱着不一样的心思,等他寻个拙劣由头上来。
可惜……
终归没等着。
买过酒,没个去处的景煦告辞去了河坊,令约独自折回甘泽廊,沿着长街另一侧走,一直到霍沉先时停留过的地方方才驻足。
这处是间卖乐器的老店,想必是姑娘家想来的,就像她从前陪阿欢来一样。
想着,她敛了敛眸,越发垂丧。
***
购置好一切,几人回到马车内。
令约坐到窗边,卷了车帘往外看,郁菀与秋娘商讨着明日过节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出城后索性直接趴在窗沿上向外瞧。
不巧的是,目光所及处,又瞧见了那二人。
也不止两人,云飞与付云扬都在,除他们外,还有位年轻公子跟着,皆牵着马徒步归行,黄鹂似的小姑娘站在白马另一侧,不停蹦起来跟霍沉说话。
令约皱了皱眉,坐端身子,顺手放下幔帘。
动作略大,正问她想吃什么粽子的郁菀愣了下,随后便听外头阿蒙唤了霍沉声。
马车缓行,近乎停下,车内的人只听霍沉极为冷淡地应他声,倒是云飞隔着帘子叫了声秋娘。
秋娘因揣摩着令约放车帘的举动,猜她是跟那位少爷怄气,遂应声时候不曾透露半句令约也在车内的话。
车内自此静默无声,车下却不停歇地响起少女娇俏的声音:
“见渊哥哥,你明日到底去不去城外?”
“你说话呀,你为何总不说话?”
“阿兄,你看他……”
“好了阿妧,见渊被你缠了许久,累了不肯说话也是自然。”
“哦,那见渊哥哥答应我,明日你一定要去城外,我要跟他们一起赛龙舟的。”
……
听来这一遭,秋娘岂会不知出了甚么事,登时后悔先前做错决定——就该说出来的,这下可好,只怕是怄上加怄了。
郁菀也挑了挑眼皮子,听完几句目光渐落到令约身上,后者正低头抠着五色绳,一副很不高兴但要硬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她想了想,接着才然的话问她:“问你呢,想吃赤小豆还是杨梅?”
令约抿了抿唇:“都好。”
可这两声依旧是被外头说话声盖过。
“好大的竹林,你们就住在这里头吗?我和阿兄今夜能留宿么?”
“好不害臊,你个姑娘家怎么说出这等话!”云飞不满于她。
“我说什么了?你二哥、三哥都让着我,你一个小孩子凭什么说我?”
“云飞,不必同她争。”
“还是见渊哥哥好!阿兄,我们在宛阳多待几日罢,不然你就请见渊哥哥跟我们回去。”
“好了阿妧,当消停点了。”
“我不依,除非你答应我。”
“……”
路有多长,她便说了多久,一路下来,令约只觉耳畔住来只鸟儿,吵得人心烦,好在过桥时马车走在前头,阿蒙先他们一步将车赶到贺家小院前停下。
秋娘这时已经头疼到说不出话,只在令约跳下马车后歉然拉住郁菀,小声道:“菀娘放心,此事我必定问清楚来。”
郁菀笑了笑:“无妨,他们小孩子的事我们也管不着。”
说罢,从车里往外送东西。
令约在底下一样样接着,余光分明瞥见几人走近来,却硬装作没瞧见,最后一下,接过那柄郁菀买来煲粥的荷叶,大剌剌进了屋。
不远处,霍沉望着那抹荷绿,瞳眸中闪过丝异色,短暂的震惊渐教酸涩所替代。
偏偏倦怠了一路的付云扬精神起来,半晌撑了个懒腰:“你完了。”
霍沉皱眉看他,云飞也接过兄长的话说了句:“真的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沉:话说清楚。
云飞:你%$€&*=《……阿约姐姐&*/%€……懂了吗?
霍沉:(突然精神小伙
今天是两个柠檬精。
荷叶绿荷叶绿,荷叶绿完霍沉绿,霍沉绿霍沉绿,霍沉绿完阿约绿(本文真原生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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