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牖大敞,一边的台几上供着菖蒲与锦葵,正是端午景象。
阿显一早醒来便让郁菀系了根五色绳在腕上,出门前瘪着嘴抱怨:“都已经满了十二,何故还戴这小孩子玩意儿?”
“你阿姊不也戴着么?”
“她是姑娘家,合该戴这些,我戴上是白白招人笑话。”
“云飞还大你呢,秋娘定也教他戴了,”郁菀一边说,一边又往他书袋里放了根彩绳,“去了书院送给阿慎,教他陪着你戴,后半日他若无事便请他来家里吃粽子。”
阿显一听,之前那些不情愿顿时灰飞烟灭。
想他从小就被家里人宠着,闻慎却是跟兄长相依为命长大,休提年年备彩绳的话了,他又怎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他乖下来,背好书袋,甜滋滋说了声“多谢娘”就害羞跑出屋,郁菀摆出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人跑开,好半天才回神。
再往窗下看去,那处还坐着个更痴的。
她操心叹息声,过去坐下。令约正低头戳弄着一颗赤小豆,指尖带着它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听到动静,抬头看郁菀。
“怎不数数昨儿共买了几颗豆子?”
令约动作一顿,悻悻收回手,睫毛轻颤默不做声。
郁菀绵叹声,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无奈,心想到底是长大了,如今竟也跟人吃起醋来,昔时见她情窦未开,只忧心她从此不成家,方今见着了苗头,却又忧心她在这事上受委屈,着实不易。
令约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僵着声问:“娘作何瞧着我?”
“瞧你要怄到几时去。”
“……”
“你若是不高兴,与我倾吐也好,想法子撒气也好,只别闷在心里,几时闷出病来多不合算?”
令约知她甚么都瞧得出,耳尖莫名一热,嘴硬道:“娘不必管我,我气上会儿就好了。”虽她已经气了好长时候,但她保证待会儿就忘了这事。
谁要日日为情所困?是包粽子不好玩儿么?
“当真?”可不像。
“当真!”她说着拍桌而起,到厨屋里搬了包粽子用的家当出来,糯米、杨梅、赤小豆、干枣、箬壳、彩丝线通通堆至桌上,又舀来两盆清水,坐下淘米淘豆子。
郁菀教她这一串动作逗笑,跟着忙碌起来。
及至巳正,赤豆粽率先煮好出锅。
令约顾不得天热,当下拆了只小粽尝起味道,赤小豆煮得绵软细腻,甜中带着丝粽叶清香,再蘸点蜜吃更加香甜。
她点点头,找来网袋捡了十来只丢进去,转头看郁菀,她已将第二批粽子丢进锅,预备起晌饭。
“我先送些粽子给爹爹。”
话落人已钻出厨屋,郁菀唯有抬声嘱咐句:“外头天热,帷帽戴上。”
临到门边的人应声停下,戴上郁菀那顶帷帽再才出门,为了不从某人院门前路过,特地绕过篱笆走溪边小路。
霍沉今早还没出竹坞,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料到如此热天他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葡萄椽下喝茶……
太阳煌煌,两只黄蝶也被照得金灿灿的,跘旋于绿油油的椽边,分外显眼,一如底下某人目光灼灼。
令约旦觉眼被晃了下,不知祸首,只飞快地撇回目光,直直越过篱笆小院。
低头走着,脚边亮溶溶一片,像是有另一颗太阳融在溪底,她盯上会儿,忽忽的有些眼花,正要抬头,手腕猛地被人攫住——
她一骇,回头看去,霍沉已经堵来眼前。
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她吁了口气,安心不少,但手腕始终被他拽着,她缓过神往外挣了下,没挣脱,反被他握得更紧。
她仰头瞪他,隔着层薄薄的帷纱,他的眉眼看起来不怎么凛冽。
还未等她开口,霍沉便率先发问:“你在生我的气?”
令约噎了噎,难道她气得还不明显吗?
她气呼呼往外抽手,网袋里沉甸甸的粽子摇摇晃晃好若荡着秋千,霍沉这才觉察似的,卸力松开她,追问句:“你气我什么?”
甚至像是迫不及待地在追问,令约被他搅得莫名其妙,心烦意燥偏过头:“气你就气你,还需问气甚么吗?”
帽檐宽绰,霍沉从上方看她有些费力,稍稍低了低头,透过纱幔看她,继续试探:“为了昨日的事?”
一句话正戳中她的心思,她抓紧粽袋,语调也紧绷着:“我前几日便生了你的气。”
霍沉沉默须臾,片刻后忽伸手探向她眼前的纱幔,一举撩开。
帷帽下的人惊讶瞪圆眼,似是问他这是做甚么。
“它遮着你,我看不清。”
他理直气壮,心底则隐隐受用地想,若不揭开,他又怎知她红了脸?
令约被他一通搅和,耳廓红得厉害,瞥过眼不看他,霍沉却久久盯着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陈述句:“我以为你在为昨日的事同我吃醋。”
耳边轰响声,令约忽地站不住脚,转身便走。
脚步极快,像是气急败坏,霍沉信步追上她,歪着头问:“为何要走?我说中了么?”
令约仍不看他,只提足了气:“你不必试我,你愿怎么想便怎么想罢。”
他就愿这么想。
霍沉意满,不再逼问,只静静盯着她侧脸。
帷帽帽檐恰挡去少女的眉眼,他压低头也只能瞧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以及紧紧抿着昭示着她不高兴的唇。
樱唇红润,霍沉的目光渐渐栖停于此,忽霍间心猿意马起来,盯得正起劲,她却抬手将纱幔放下。
“……”
视线隔断,朦胧一片,霍沉这才恋恋不舍撤回目光。
令约余光瞥见他转头,挫气撇了撇嘴,仍是一副恼巴巴的模样,满心不平地想:凭什么她怄着气,他在一旁窃喜?
……
一程路还未过半,时候倒像是耗去了半日,令约不由走快,眼见着要到蜻蜓湖,却听身后传来阵呼声。
黄鹂似的嗓音。
令约一愣,秀眉轻蹙,偏眼看向身旁的人,见他已经听声回头,暗暗地生出些恼躁,一时竟口不择言起来:“你那阿妧妹妹来了。”
说得哀怨,话还未落,便恨不得咬舌自裁。
霍沉一听,不觉惊喜回正了头,似笑非笑望着她:“哪里来的妹妹,按道理她要长我一辈。”
谁管长不长,人家一口一个“见渊哥哥”不假便是。
她想着,板了声:“既是长辈,你便等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见渊哥哥!”
封妧骑马而来,离二人已经极近,令约不愿逗留,径自往前走,霍沉却黏住她手腕不放,她嗔目瞪视,只觉这人今日冒失莽撞起来。
“松手。”
霍沉乖巧放开她,但说的话没道理:“你我同辈,她也是你长辈。”
“……”令约为这歪理哽住,然后便听马背上的少女高声问起他们。
“你们在做甚么?”
封妧瞪眼瞧着霍沉堪堪松开的手,难以置信地下了马,奔二人跟前去。
令约头一次近看她,小姑娘身段娇小,比她矮出半头,生着张圆脸,眼睛也圆溜溜的,煞是可人。
可是一想到她说个不停的场景,头就隐隐作痛。
趁她打量,封妧也将她上上下下瞧个遍,可惜隔着帷帽,看不清脸。好一会儿,她才放弃让人摘下帽子的念想,转头问霍沉:“见渊哥哥,她是谁人?”
语气尤为弃嫌,正追来这处的封合一听,登时抚了抚额角下马。
“阿妧,不得无礼。”
“我怎么无礼?我单是问问她是谁。”封妧置气,回头再问霍沉。
霍沉则慢悠悠转过头,看向令约时,眼底似有若无地漾着细碎的光。令约对上这目光,心底霍然间有几分慌乱,总觉得这人要说出甚么骇人话来。
果不其然,某人在思量半晌后小心翼翼吐出几字来:“心上人。”
短短三字来势汹汹,撞得余下几人晕晕乎乎,封妧怔怔然缓不过神,帷帽下的人更是瞬间面红耳热,唯有封合这个事外人醒得快些,默默打量起两人。
众人静默时分,封妧骤然拖出哭腔,打破沉寂。
“我不信!你定也是烦我了,有意骗我。”她抬手指向令约,“除非她给我看看脸。”
“……”
经她一闹,令约堪堪找到魂魄似的,将其揪住牵回体内,而后不顾害羞地瞪向霍沉。
该他说时他不说,不该他说时他偏偏说,自己得罪人不够,还将她拖下水,气人的本事实在高。
她气恼,索性走去悲不自胜的小姑娘面前,趁对方还未收回指着她鼻尖的手,挂了只小粽去上头。
“……”封妧收起哽咽,“你、你做什么?”
“吃点罢。”省得哭起来更吵人耳朵。
后半句自是没敢说的,只管把粽子送出去,人便转身走了,霍沉高挑着眉梢看她离开,好一会儿,转头与两位有些痴的“前辈”作辞,追了上去。
令约这回留意着身后动静,听他靠近,不觉将手收到前边儿,不给他造次机会。
霍沉将这举动收来眼底,好笑低了低头,末后抬头时方才摆出副严肃神情:“适才是我唐突,你若生气,直接骂我便是。”
“谁要骂你?”
“那便是不气?”
“……”令约语塞,忍了会儿没忍住,低哼声作评,“一时闭口缄舌,一时油嘴滑舌。”
霍沉不以为意,反倒高兴认下。
至于高兴甚么,无非是他窥破了她那些酸溜溜的小心思……令约猜出这究竟,别扭些,又静下声不予理会。
霍沉大抵也反过来看穿她,愉悦一笑,但只片刻,而后便恍悟过来她前头半句,扭头觑她。
“那日为何叫我呆头鹅?”
令约微愣,想到他那时委屈巴巴的模样,强忍住笑:“你呆。”
呆在连道歉都会错意,她气的哪儿是他过问那回事,分明是气他那些日子“闭口缄舌”。霍沉后知后觉想明白,越觉心虚,最后轻许诺声:“往后定改了它。”
“哼。”她又轻哼了声,心想着他爱改不改,唇边却飞出一抹笑。
二人不再言语,直走到蜻蜓湖,耳边才恢复了热闹。
梅雨季将至,鹿灵纸农需趁端午时节将晒过的竹料运回本地,故这一路上都见着他们送料。到了下游,马场边的吊桥已被人放下,竹料从这处出去,即可直奔城门。
眼下韩松守在桥头与人说事,令约一见他,想到甚么,低头从网袋里取出只粽子,揪着粽绳送去霍沉面前,“嗯”上声,示意他接下。
霍沉挑眉接过,问道:“给我?”
令约隔着帷帽对他一笑:“给韩大哥。”
他立即皱了眉头,脸色也有些臭,令约便接着那话道:“前两日他还向我问你好呢,虽你觉得同他不熟,可人家是诚心诚意问候,你也当礼貌回应回应。”
“……”
霍沉心情复杂地睨两眼粽子,终于不情不愿附和声:“说得是。”
于是,又不情不愿地找人攀谈去,令约望着他背影偷笑下,自绕去寻贺无量。
再回来时,霍沉已然背手站到马场边,离韩松远远的,在他身侧,还站着封氏兄妹与两匹马儿。
竟然跟了来?
正不知他们跟来做什么,便见封妧丢开缰绳气势汹汹朝她走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多不可怕,话多还是个长辈就很难顶了。
昨天那章似乎很毒,但俺也不知道怎么改就不改好了,然后在这里提前两个月祝大家端午节快乐<コ: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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