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旧天清,令约梳头时已有晴光照来窗边,她偏头看上眼,从桌前起了身。
推开窗扇,晨间凉风轻吹了吹面颊,她像往常一样瞄了眼底下庭院。
葡萄椽下似乎坐了一人,但隔着繁茂绿叶她瞧不清楚,就此转过目光,看向院西,那处种的玫瑰似乎已经打了苞,从高处望去,所见是绿丛中钻出星星点点的红。
开了或许会很好看,她想着,最后梳了几下发尾,下阁楼去。
阿显还坐在桌边,用早饭时总是不加遮掩地朝她看来,无数次后,令约总算拿出不满瞪他一眼。
昨日在公堂上,她的确胆大骇俗了些,但没想到连自家弟弟都目瞪口呆看她。
有甚么可惊讶的?霍沉堪堪八岁就被人算计上,从不管顾的父亲遇害后还要请他出手相帮,这般可怜,她还不能替他不平、替他戴花环去去晦气么?
有人恼羞成怒而不自知,郁菀但笑不语,唯独贺无量直肝直肺毫无觉察,三两下吃过饭匆匆出门。
饭后,阿显又不知死活地冲她笑了几下,令约怎么看怎么意味深长,气哺哺将人撵去上学,末后进厨屋里帮着郁菀清洗碗碟。
郁菀先笑着看她眼,好在问的话与那事无关:“昨日缠着你的小姑娘可还来?”
令约想了想,摇头:“恐怕换了一人缠,不来了。”
口里说着决不再理那人,实则见了面没几下就被哄好,真是口是心非——她默默点评人家,全没发觉自己也是这般人物。
拾掇好厨屋,秋娘和阿蒙已到院里来接郁菀。
两人昨日在宛水畔见到个卖梅子的乡人,当时便打定主意买些青梅回家酿酒,不过因去得较晚,所剩无多且并不新鲜,只好决定今日早些进城买。
令约站在廊下,远看着马车碾过小桥钻进竹林,自己也掩门离家。
大抵是早间被阿显笑话过头,她这时竟生出些昨日在公堂上都未有过的害羞心思,怕见到霍沉,是以,路过屋后小院时她装得极其云淡风轻,甚至不曾偏眼瞧葡萄架下的人。
原以为她会被叫住,结果走到葡萄架中间都没个响动,只好停下装模作样,站定脚步转头看向椽底。
然而,坐在那里的哪儿是甚么霍沉,分明是云飞。
石桌上被摆得满满当当,一半是笔墨纸砚,余下一半堆着许多木料,小少年埋首其间,潜心雕刻着什么。
令约不由定在原处,怕搅扰他,便一声不吭地扶着篱笆看里头,好一会儿,总算见云飞长舒一口气,抬起脖颈扭了扭头,也是这时少年才发现她。
“罪过,姐姐几时来的?”
“哦……刚刚路过,正想你在做什么呢。”她扯了个小小的谎。
云飞从石凳上跳起,从桌上搂了小捧东西到手上,而后跑出葡萄椽到篱笆边上,答她话:“我在练习刻字!”
少年捧着手里的小木块给她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虽是刻的反文,令约却很快辨出上头的字,正是“付云飞”几字。
“我如今仅学得丁点皮毛,只拿这木料先练习练习……”云飞说得腼腆,尔后记起向她道谢,“是了,有一事久未谢过姐姐,那把兰草院耕古堂的刻刀可比我二哥送的好用百倍。”
令约欣喜,也隐隐自豪些:“这般便好。”
云飞给她瞧过手里东西,接话问道:“姐姐要去纸坊?”
一个“嗯”字到令约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她忍下,她默默瞧了眼小楼,摇头,只问他:“你三哥呢?”
云飞听后显然一愣,不过话出得极快:“他一大早便出去了……散心。”
令约挑眉:“可他的马还在棚下。”
说完,即刻抿紧樱唇。
她只是早间无意瞥了眼山下马棚,绝没有时时盯着他的意思。
“噢,”云飞呆呆的,但品过来这话时突然露出和早间阿显一模一样的神态,笑答她,“他只是沿着清溪,往上游去走走。”
令约被他笑得语塞,奈何不是亲弟弟,不能不顾情面直接瞪,只好强忍下要脸红地冲动,面无表情劝他回去坐下:“你好生刻字罢,我先走了。”
话罢不给人留机会,转身朝下游去。
走上几步,因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云飞的话,不禁蹙起眉头琢磨几番……他早早地去散心,想必从昨夜里就没睡好,还在想昨日的事?
蓦地,她顿住脚步,在走过小楼后又转身回走。
云飞刚挠着头回椽下,瞥见她折回,极为惊喜:“姐姐不去纸坊了?”
“……嗯,忽想起还有别的事没做,你好生刻字罢。”少女再度扯了个小谎,在小少年的注视下匆匆走过庭院。
云飞望着她背影笑得更为高兴,等人消失在廊角下,立刻冲回小楼摇醒了昨日跟来竹坞的付云扬,却又在付云扬迷瞪盘问时住了口,撂下迷茫的兄长跑回院里刻字。
贺姐姐是个姑娘家,还当替她留住颜面才是。
***
清溪彼岸林鸟喈喈,令约穿过前院,一路沿溪而上。
上游岸畔无人居住,又少有人走动,故而长有许多野花杂草,偶尔途径几棵松树,根底也因潮湿生出绿苔,更休说岸边的石头,皆布满青苔,越走越觉幽致。
令约因抬头张望前路,小瞧了这苔,眼下脚底倏地一滑,整个人向前溜了截,随后重重地摔坐在地。
一时间,满眼金星乱迸,原地呆坐半晌才缓过神,拧着秀眉将撑在地上的手抬了起来。
左手压在草上,手心里仅蹭上小片绿色草汁,并无大碍,右手却不幸硌在块石子上,此时破皮渗出细血来。
她恼巴巴叹了声,一面又觉丢了脸面,起身前先谨慎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瞧见才恢复平日里的镇定,蹲到溪边清理手伤。
这一摔不但摔得她身后某处疼得厉害,也摔得她头脑清醒。
她单知道霍沉心情不妙,却没想这时去寻他合不合宜,倘他只想清净清净不愿人搅扰呢?
正琢磨着,一阵笛声忽悠悠扬扬传来,想也知是霍沉在吹笛。令约不假思索地抽出手绢,胡乱缠在掌心,接着往前寻。
她不爱听戏,也不怎么喜欢弦声,独独爱听人吹笛,有时做梦也能听到笛声,就好像她与笛声有什么渊源……
唯恐再摔倒,她这回走得小心翼翼,加之笛声牵引,快便见到了靠坐在树下的俊朗公子——身高腿长,即便坐得随意不羁,也好看得教人转不过眼。
令约待在原地不再走动,直等霍沉吹完一曲、低头把玩那支玉笛时才背过手轻咳声。
声响微弱,但终归不比自然之声,乍地出现难免突兀引人注意。
霍沉偏首看来,见到她的瞬间神情微怔。
令约趁他发懵,转瞬走近他,他这才回神,问道:“寻我来?”
许是昨夜里没歇好,声音尤为低沉,当然,话也极为直白,直白到令约脸上晃过丁点不自在。
虽说他向她许诺往后定改了那闭口箴言的恶习,但也没说会转变如此之快,近两日倒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她向来能藏住表情,此时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点点头:“嗯。”
霍沉眼底似乎划过一抹笑,刨根问底:“为何寻我?”
令约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瞄了眼他倚着的树,索性也转过身靠坐下,只不过她面朝南,而霍沉面朝西。
“我听云飞说你来散心,便猜你不怎么高兴。”她屈腿抱膝,说这话时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霍沉偏头盯着她,发现她耳廓微微红,忍不住挪了几寸地。
“所以来安慰我?”声音低得过分。
“咳,”令约仍抱着膝,不过趴在上头转过半边脸,盯着他认真提议,“也不必如此直白。”
“尚不及贺姑娘。”
连霍沉也不知死活地拿昨日那事调侃她,令约不由瞪他眼,而后转回头不看他。
霍沉识相,急忙补救:“我是说,昨日那样好极……故我也学着你,想来你也受用。”
受不受用令约暂且觉知不到,只知道面颊热烘烘的,不禁绷紧声,凶巴巴:“你还是少说话为妙罢。”
“……”
霍沉无辜闭嘴,一面等她平复害羞情绪,一面竟也忘了原先的烦心事,只盯着她侧颜看,比看账簿都要仔细。
被盯的贺姑娘:“……”
静默许久,她好算挺过了那阵赧然,极力放得平和,再度偏头。
四目相对,令约呼吸顿了顿才问出声:“你先前在烦心?”
虽是疑问,却也笃定。
霍沉闻言,心底赚来的受用不比昨日她当着众人面给他戴花环时少,但面上表情依旧是淡下不少。
这下换作令约追问他:“为何烦心?你若不愿做那些事只管不应便是。”
话被她说得有几分义愤填膺,霍沉失笑垂眸,把玩起手中的长笛:“并非此事。”
“那是甚么?”
他敛起仅有的笑,黑眸看了长笛许久,终于放低声:“我好似做错了一事……”
“什么做错?”
“他死前曾与我说过有人想杀他。”
这个“他”自是说的霍远,令约静听着,连树上漫步的雀儿都飞去对岸,不欲打搅他们。
“只我那时并不管他,甚至觉得他就算被杀也是罪有应得,直到他死我也不曾内疚过……可昨日在公堂上,闻敬之忽拿出他的遗嘱来。”他顿了顿声,眉头深皱。
令约跟着蹙额。
“他没和闻敬之说实话,只说身子不适自觉大去之期不远,绝口不提有人欲杀害他。倘他说了,闻敬之定会察出不妥,想来他也不必死得如此凄惨。
“算到底,竟与我相干,但凡我那时转过念想,寻上闻敬之说了此事,也不会——”
忽地,少女伸手戳向他眉间,打断余下的话。
他怔愣抬头,鼻息间嗅到她手上那股极淡的橘皮清香,一时间脑袋空空。
令约歪着身子,左臂伸得用力,见他打住才收回胳膊:“怎胡思乱想这许多?”
干脆利落的一句,带着不满,落到霍沉耳朵里堪比一口被撞响的钟,嗡嗡作响震得他清醒,缓慢发现自己先前倾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怨妇,顿觉挂不住颜面。
令约看他绷紧脸,以为他还在自怨自艾,更为不开心。
“他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乎,你怎知他不是活得腻了想寻解脱?”
霍沉瞄她眼,尽力不显得像个怨妇,点头。
“点什么头?”
霍沉只好又摇摇头。
令约眉毛一竖:“又摇什么头?”
“你说得都对。”
一句话堵得令约哑言,气势奇异地弱下,揪着杂草同他认真说道:“总之这事与你无关,你早早儿的就同他们无关了。”
霍沉沉默会儿,严谨指出她话里的不妥当:“如今我头上有他家半数财产,怎能自认不相干?”
令约:“……”
这话她没法接,但噎过后还是没忍住问上句:“那些财产你当真要收下?”
问罢觉察到不妥,低低垂首。
他就算早早儿地离了霍府,也终归是姓霍的,就算霍远不曾留遗嘱也应有他的一份财产,本就是霍远亏欠于他,他收下又有什么?
可另一面总有些琢磨不透的情思作祟,说不出的不欢喜。
“我若收下,你可会瞧不起我?”
“怎会!”令约被他这话吓到重新抬头。
霍沉眼睨着她:“那为何失落?”
令约没想到会被他看穿,眼帘轻垂,思索片晌后索性红着脸直言:“也并非失落,只是我曾听秋娘和云飞提过你小时候的事,说你从小便是个拗小子,很是傲气,不屑霍家的一切,我便想今日的你也当是不屑的,不像是会应下的人。”
说完这番,忙又铺另外一条道给他:“不过我只是个外人,不比你切身经历,你若收下定是自有打算的,我绝不会为此瞧不起你,不然好没道理。”
她说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表意不清教霍沉误会,始终瞄着他。
好在霍沉从头到尾都面色平静,听完还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
令约以为自己眼花,抬手揉了揉眼,也是这一揉,不经意将环在膝上的右手亮了出来。
“手作何包着?”
因手绢与衣裙同色,霍沉适才并没发现她手上缠着绢子,这时才瞧见。
“哦,昨夜摘风铃时不小心割破手。”绝不是踩在青苔上滑倒才伤的。
虽是在面不改色地扯谎,却也费了点心思,以至于显露出几分刻意被霍沉当场识破,手径直伸去拽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他上手了!明天就撒撒糖吧
然后昨天那章看起来是霍远留笑话成功了,妙啊,这一刻你我都是宛阳百姓!
最后吧,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只剩明日份的存稿了:D接下来只能和自己赛跑了,尽力写快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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