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令约转回头问霍沉:“需我回避么?”
霍沉也收回目光,心思不复先前愉悦,但对她说话时仍旧温和:“不必,一齐走。”
他说罢起身,伸手去牵树边靠坐的少女。
令约本着矜持,只左手拽住他袖摆,轻微借了把力便起身来,来时摔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但从她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只原地跺了跺脚,随霍沉往回走。
霍沉说的“走”的确是走,起身后便再也没看溪对岸,直到霍涛再次出声,他才忆起有那么两人似的。
“三弟这是何意?”
伴着话声响起阵踏水声,令约回头看上眼,发现霍涛驾着马儿径直踏进溪里,霍洋落在他后头,迟疑片刻也带了带缰绳跟上他。
“三弟不觉得我们有话需谈谈吗?”霍涛嘴角挂着冷笑问道。
霍沉停脚,侧身睨他一眼后目光落到他的马儿上,面色淡淡道:“再往前一步,你就踏到我的地皮上。”
“……”
地皮两字都用上,霍涛如何不懂,当下勒停马儿,扫了眼面前生满杂草野花的地,咧咧嘴角评道:“小气,没眼光。”
一边却也控着缰绳使马儿转向,顺着溪流向下走缓行几步,停到两人边上:“不过小爷大度,水路同样是走。”
霍沉不予理会,与令约慢步往前。
因多出两人,他们并不似先前那样自在讲话,都各自盯着前路。
霍涛也不语,坐在马背上晃起脑袋,听着马儿带过水花的哗哗声响,许久才拖出懒洋洋的声调:“三弟难道没话问我们?我与大哥可是专诚来请教你的。”
话罢,扭头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霍洋,“大哥说是吗?”
被他提到的霍洋堪堪回神,此前他正出着神。
许是昨日在公堂上实实在在地受了场惊,到这时他脸上也不见血色,回神后久久没能吐出个声。
霍涛毫不在意,只接着朝霍沉道:“说来我也是昨日才知霍远还是只老狐狸,竟连死都能盘算开,故我来请教请教三弟,受老狐狸委托是何滋味,若何感想?”
“三弟,贺姑娘——”霍洋蓦地出声打断霍涛的发挥。
霍涛不满回头,狐疑叫他:“大哥?”
然大哥也不理他,只看向岸上那两人,短暂夷犹后当即出言:“无事不敢造次,但我确乎有话想同贺姑娘说!”
一语落地,岸上的贺姑娘挑了挑眉,与身旁的人相视一眼,再把目光送去霍洋身上:“什么话?”
听少女询问,霍洋脸上瞬间涌起血色,深提口气:“这些话需与姑娘单独说,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他说着翻身下马,稳稳踩到岸上,烧红脸看着少女。
令约愣愣,瞧他两眼后点头上前,霍洋见状瞄了眼霍沉,一面躲人似的将少女请往上游说话。
余下两人望着他们走开,各自眯了眯眼,直到霍洋的马动了动身,他们才转回目光——枣红色的马儿失去主人牵制,这时自行上了岸,正埋头寻草吃。
霍涛的马儿约莫是出于羡慕,打了个响鼻,然而刚试探出马脚就被霍涛使劲勒住,无奈,又委屈不已地打了第二下响鼻,留在溪里。
霍涛低头哂笑声:“蠢。”
“谁蠢?”霍沉接着话问。
霍涛漫不经心侧身,上游处两人已经停下,相隔甚远,谁也听不见谁,这时才听他答:“马蠢,大哥也蠢。”
“何出此言?”霍沉竟似笑了下。
“哈,笑话,凭什么只我答你,我问你时你可是一声不吭。”霍涛突然有些焦躁,反问时带上脾气,语气十足轻蔑。
霍沉闻言,慢悠悠点头,不再吱声。
“……”
如此来,霍涛又被他激得非答不可,睨着岸上的马冷笑声:“何必明知故问?你那话分明只是不想我踏上岸,他却巴巴儿跟着我走在水里,还不及一匹马有胆量,不是蠢是什么?”
霍沉似笑非笑:“你在羡慕他?”
“……”霍涛咬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鬼话?”
“何必明知故问?”
“……”
霍涛再咬牙:“是,我是羡慕他憨头憨脑,这时还能鼓着胆寻去人家姑娘面前……”
他顿住,目光扫向上游,见霍洋向令约深鞠一躬,又发出声怪笑,嘲弄道:“可这并不妨碍我说他蠢,竟把我随口一句谎当了真。”
霍沉剑眉轻抬,正视他:“什么谎?”
“嗤——”霍涛定定看着霍洋所在,笑得古怪,“自是诓他是贺姑娘救了他一命。”
“……”
终于,这次轮到霍沉说不出话,他捋清霍涛话里的意思,深感其疯。
“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深信不疑,从此把贺姑娘当作救命恩人,恨不得以身相许,”霍涛脸色微变,“久而久之,连我也当了真,我羡慕他天真,更羡慕他为了个话也不曾说过的姑娘就能勇敢挺身……可三弟你不厚道,他好不容易勇敢回,你又将人撵了回去。”
他颠倒是非,说完惺惺作态,又是撇嘴又是摇头,霍沉却不痛不痒,甚至提醒他:“你的马吃了我的花。”
霍涛:“……”
站在溪里吃岸边小野花的骏马:“……”
这位仁兄好小气也!
再往上游看时,令约他们已经谈罢朝下游来,因眼力不佳,两人走近霍沉才看清霍洋脸上的失魂落魄,再看看令约,似乎还一脸呆。
“说了甚么?”他明知故问。
令约对上他的眼,小声透露句:“他认错人,以为我曾救过他一命。”
霍洋朝她鞠躬时她一头雾水,而后便听他道谢,谢她两年前将伤得不省人事的他从郊外带回霍府……可是,哪有这么一回事?
见她呆呆的,霍沉眼底端出笑意:“走罢,既是认错人,便与你我无关。”
他话里把自己也带上,此事细品之下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毕竟从此便少一人觊觎他的贺姑娘。
令约尚未发觉某人来得莫名的高兴,只觉得在理,最后回头看一眼霍洋,而后便收回目光回走。
霍涛看他二人走得极近,轻嘲声,随后将注意放去霍洋身上。
他还未回过神,甚至没觉察到自己的马儿上了岸,只牵着它埋头往前走。
霍涛来了兴致,居高俯视他:“大哥作何心不在焉?”
霍洋听声抬头,看向他时神情委屈几分:“二弟,那日送我回府之人究竟是谁?贺姑娘说她并不知情。”
“噢?”霍涛装得无辜,“罪过,我也不知情。”
“二弟!”霍洋生平头一次对他大声讲话,震得霍涛都愣住,“你知我看重此事,何苦在这事上愚弄我?”
“大哥抬举,我那日只是在巷口处接到你,一个醉鬼怎看得清记得清,又何来愚弄之说?”
“可你为何说是贺姑娘?”
“许是我满心满眼都是贺姑娘,故脱口就说成她,见谅见谅。”霍涛笑弯眼,睨向斜前方。
此话轻浮,当下便触恼了令约,扭头瞪人时却让霍沉挡住视线。他似乎也脸臭些,不过口里还在劝哄她:“不必睬他,恐怕是昨日从霍远那儿得了启发,学起狗叫。”
他有意抬高声,足以让霍涛听见。
而提起那回事,令约也被逗笑,一时忘记去恼霍涛,只告诉霍沉昨日偏堂里的事:“昨日我原本怄气呢,结果铁鹰大哥一念起遗书我就破功……”
在霍远之前,世上定没人在遗书里学狗叫,何况还是由铁鹰那样的人念出来,她那时直忘了自己在气甚么。
霍沉果然揪错她话里的重点,旁若无人地问起:“怄什么气?”
“自是气那个鲍聪——”令约话未说完,发现他又在迂回试探,不禁无奈叹气,“明知故问。”
“什么明知?”
“还充愣。”
霍沉不再反驳,但笑不语。
到这时,身后兄弟俩彻底沉默……一个想,他真是疯了才来这儿受气;另一个则委屈巴巴想,虽他已得知真相不该再酸,可还是忍不住想酸。
三弟还真是教人艳羡,从他那儿寻不出半点不如意的……
酸上会儿,索性又磨兑起霍涛:“二弟,你当真不记得那位姑娘了?你生来记姑娘厉害,定也记得她。”
霍涛不耐烦:“大哥莫不是急着入赘?”
霍洋面红耳热:“你若肯告诉我,入赘也无妨。”
“……我看你比我还疯!”
“别骂了二弟,前面就是桥,你当心撞了脑袋。”
“闭嘴!”
两个字被他说出咬牙切齿的意味,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个大哥是在扮猪吃老虎,比那个三弟还会气人……
***
本是梅雨之月,但今岁诚如老乡人所说那般入梅要晚些,时至中旬也没到黄梅天,相反,日日天气晴好。
十五这早,原是要去纸坊的令约出门后竟直直坐去院西的秋千椅上,慢悠悠荡起秋千来。
不多时,又见阿显生龙活虎跑来院中,殷勤不已地嚷嚷:“我来推你!”
今日书院放假,他昨儿散学前便跟闻慎约好,要带他去纸坊看纸工们做活,也因如此,令约才会陪他一并等着。
“对了阿姊,”阿显这时边替她推秋千,边乖巧叫她声,“有一事我受人之托,需问问你。”
令约扶着竹椅两侧,疑惑偏头:“谁人之托?”
“昨夜里我陪云飞刻字,发现付大哥也在,便是他托我问你的……”
闻言,令约蓦然忆起端午那日的事,叫停秋千:“他问你甚么?”
“唔,问我……阿欢姐姐喜欢甚么,我单知她喜欢弹琴,不知其它了。”
令约语塞,过了会儿侧转过身训他句:“你怎的连自家表姐都出卖?姑娘家的喜好哪能说告知就告知?”
“冤枉,我也这般说,不过付大哥的意思是……阿欢姐姐似乎也很中意他?”说完见令约一脸茫然,接着补充道,“我心想付大哥不是那等鬼话连篇的人,这才说回家问你的。”
“……”
令约定定消化会儿,到底住在城外,她也不知城里人交往起来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或许人家就是这么一日千里呢?
她琢磨会儿,答他:“让我想想,晚点再答你。”
阿显连连点头,百般体贴:“我懂我懂,阿姊定是要先问过霍大哥。”
令约见他又笑出打趣劲儿,习以为常到瞪也不想瞪他,干脆坐端差使他:“接着推罢。”
“是!”
两人又摇起秋千,令约仰头远目竹林上空,忽道:“秋千上绑些花儿定然好看。”可惜竹坞里没甚么花,去外头买又不合算。
“霍大哥院里的蜀葵和玫瑰都开着,你管他要些便是。”
“人家千辛万苦种来好看的,岂能胡乱摘来?”
“喔——欸?”
正说着话,阿显疑惑了声,随后欣然道:“来了。”
令约挪回眼,转头看往小桥头,秀眉轻挑:“不是说等闻慎么?”
“是等他,我哪儿知会跟来这许多……”
两人默契停下秋千,起身去院前迎人,毕竟来人里还有个闻大人,除了他们兄弟二人,那位寒去公子也跟来,毫不意外地带上两个随从。
几人浩浩荡荡走近,闻慎先跑来姐弟俩面前:“可是久等了?”
阿显摇头,如实道:“久倒是不久,就是没想到等来五个。”
闻恪走近正好听见这话,笑道:“多有打搅,还望小兄弟海涵。”
“闻大哥哪里话,我并非说你。”
“噢?”景煦从旁冒出,折扇摇个不停,“那就是说我了?”
“咳,也并非此意。”阿显摆摆手,说完又见景煦身后两个冷面随从看向他,“哎呀,也不是说你们!”
令约无奈一笑:“谁让你多嘴?走罢,时辰不早了。”
景煦倒还有话说,趁大伙儿转身,绕过几人到令约边上,边走边说:“许久不见贺姑娘,有件事还未来得及与你抱怨,今日你们是等一人来五人,我那日可是等你一个来了八个,事后教敬之好说一番,真正委屈死人。”
他亦是风流潇洒之人,直白埋怨的话经他一说莫名像是撒娇,令约听后心虚几多,正琢磨如何回应他目光所及处又闯入个哀怨人,同样委屈看着她。
“……”这下可好,又要哄人了。
她无奈扶了扶额,决定先打发了景煦:“寒公子要是觉得委屈,可指我替你做一件事,你觉得如何?”
景煦瞧一眼前路上候着的人,桃花眼里溢出笑:“也好。”说着微微低头,折扇轻挡,压低声在令约耳旁说上句甚么。
话罢,收起折扇信步绕回闻恪身旁,令约则茫乎往前走,直到霍沉跟前才停脚。
霍沉垂眼看着她,脸色比谁都臭,云飞与付云扬为此早早离他远些,这时跟上阿显他们走去前头,仅剩这两个日日黏糊的小情人在后边拖沓。
令约甚至还听云飞与阿显低语句:“啧啧,我三哥又该吃味了,好没意思也。”
“……”等人走远,她先是仰头充傻,“又臭甚么脸?”
“我等你好长时候。”
说话时活像个被人丢在长街上等了好半日才等到姐姐的小孩子,令约一阵心虚:“这不是陪着阿显等人么?”
她把事都推到阿显头上,虽说本来就是阿显的事。
霍沉听她语调细柔,脸色好了些,但仍旧不悦:“就为等他们两个?”
“……”
这话显然是说他一醋醋了两个——且带上个无辜人士,令约被他气笑:“无理取闹,我都不知他们会跟来这儿。”
霍沉不语,令约忍不住嘀咕声,心想他比那位姓封的小姑娘还爱使性子,真是磨人。
念及此,她不自觉地叹了声,霍沉听后蓦然慌神,忙绷着脸替她布一道台阶:“你若是叫声我,我便宽宥你……”
令约柳眉剔竖:“怎是你原谅我?分明是你无理取闹。”
好在霍沉从不在这事上含糊,酸里酸气道:“算上闻敬之的确是我无理,可另一位就不同了。”
“……”似乎也是。
令约反省片刻,小声叫他:“霍见渊。”
霍沉嘴角上扬一瞬,而后快便收敛起来:“不是这个。”
她当然知道不是这个,只是苦于无奈:这般“游戏”近来不知玩了不少次,他就不觉得腻么?
“见渊见渊见渊……够了罢?”她连叫三声,憋着笑绕过他,“真无聊。”
霍沉抬步追上她,满意之余仍不忘呷醋:“不无聊,那个甚么寒去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件你定不爱听的事。”
果然,单这么一句霍沉就不爱听,才先好转的心情又丢开一半。
可是……就算是不爱听的,他也要问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吧,我更新了,本章除阿约和霍老板之外的其他人都是一副“没眼看没眼看”的表情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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