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煦不知从哪儿弄来把木椅,此时坐在厂房外的阴影地里,僵举着那根碰过竹料的食指誓死不愿蜷缩,彻底封闭自我。
想他堂堂一个王爷,养尊处优、风流倜傥小小小小半生,而今竟用手碰了旁人的尿!
虽是堆放了六七日已干得不能再干的竹料,可那终归是在童子尿里浸过的,单想想就让人难受……
“这是木槿叶,你若还是不爽快再用它擦擦罢。”令约捧着几片新鲜木槿叶从厂房里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人。
景煦恹恹抬头,看上眼木槿叶,示意乘闲接过,边答谢她:“有劳贺姑娘。”
令约见他如此难过,不由心生愧疚……要是她及早拦住他就好了,就算没拦住,也不该点头让小多说出来的。
世人向来擅长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有些事倘若不知就还好,一旦知道就该想个不停。
就在她蹙眉思索之时,景煦手上已搓捻起木槿叶片,渗出的汁液渐渐被揉搓成泡沫,带着点清香,裹挟着右手食指。
他勉强舒展下眉头,又到小溪边冲洗干净,回来时停到霍沉面前,伤心问道:“来前我在见渊院里见到些徘徊花,稍后回去可否借我摘上一朵?”
他需给他尊贵的手洗个玫瑰浴。
“不可。”霍沉想不想地回绝了他,被令约吃惊看上一眼后才补充句,“门前月季随意。”
月季香气同样馥郁,景煦只当他爱玫瑰胜过月季,颔首致谢:“在此先行谢过。”
说着,又恹恹坐下。
令约摇摇头,由他歇在这处,自己带霍沉进到最东端的厂房内。
厂房空荡宽敞,南北两面各开一扇门,连成一线将阔屋分做东西两半,两面皆建成“田”字场宕,专门用来储藏原料。
此乃办料最后一环,原料在溪南厂房淋尿堆放数日,待其发酵再送来场宕,蓄以清水储藏。
石灰腌煮过的原料虽经漂洗洗净外部灰浆,内里却有残余,存进场宕后遇水发热,缓慢排出内里夜渍。
仓储前几日,清水逐渐变成淡棕色,再过四五日,水里便见气泡浮出,夏日天热发作得快,只需七八日就能见到清水完全变作黑浆,到这时捞出的原料也恢复成原先的玉白色,若是冬日里,则需大半月才稳妥。
小多送来竹料前,厂屋西侧的“田”字场宕中已有一格捞出原料,此时排干水,又在往里堆放新的一批。
令约走近视察一番,小多单叫两人一声便继续忙活,她便带霍沉回到临间厂房里去。
若说方才那间是“储料间”,这间便可叫做“制浆间”,两间厂房间开了道双扇门,便于原料送来这边制浆。场地同样宽敞,亦是南北两面各开一扇门,以西一左一右摆着两架舂料碓,以东一角摆着长桌长凳,另一角则堆着些绿油油的藤叶。
原料送至屋东时,先要有人在长桌上一捆一捆查检,将狡猾钻进嫩竹里的脏东西一一挑拣干净,再才送去舂料碓里。
舂料碓与舂杵粮食的石碓相似,也是由人踩在杠上,以自身重量带动石杵,不过是将竹料放进舂臼里罢了,再在碓上添一根撬料竿,舂料时便能边撬边舂。
眼下舂料碓空闲着,阿显领着闻恪等人到边上讲解起用法,在这里他也算半个老师,说起这事来有鼻子有眼。
两个青年坐在角落里查检适才送来的料,见令约回来特地与她笑话声阿显,她亦笑笑,而后朝另个角落里去。
霍沉留在原地多看几眼,见阿显踩在碓上嬉笑,追上令约小声问起:“当初你就是踩这个时见到他?”
这个“他”无疑是指外头自怜那位,令约走到角落里停下,看他眼:“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你说的话我全惦记着。”
令约垂眼嘟囔声:“分明就是小气作祟。”
“甚么?”霍沉没听清。
“没什么!”她立即反驳,意识到自己略为夸张更像是有鬼后,急忙蹲身分起叶子,装模作样埋怨,“我不过是晚些时候来,他们就堆得乱糟糟的。”
猕猴桃叶、杨桃叶、木槿叶全混在一起。
霍沉怎会让她逃过这话,也单膝蹲下,捡起片圆乎乎的叶片接着话道:“我也要看你制浆。”
“……”令约语塞。
“想看也要等到大家造完九霞纸再说,”她顿了顿,歪头一笑,“到时候我教你如何?”
霍沉不假思索应下,幻想到他与她一前一后踩在横杠上的场景,心满意足帮她分起叶子,仔细模样堪比少女穿针引线。
令约揪着片杨桃叶看他许久,到他将猕猴桃叶挑得差不多时,唇角已翘到天上。
“其实……”
霍沉抬头,一眼见到她欲语还休的表情,不由愣住:“什么?”
“其实这些藤叶都是从乡下深山里砍来的,”她没头没脑地开了个头,再才说出实情,“本就是拿来捣汁做纸药的,无需分开……”
霍沉:“……”
他要闹了。
闹终归是不能闹的,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能屈能伸,何况捉弄他的不是别人。
——不过似乎只他这么想,令约眼里所见,是他满脸写着“我很委屈虽我不明说但你一定要发现且要想法子补偿于我”这样的字眼,吃瘪到可爱。
她转头偷瞄两眼,见众人各忙各的各说各的,这才伸长胳膊去捂霍沉的眼,临了发现手不够大,轻掩不能完全覆上两只眼,只好劳他自己动一动:“你将眼闭上。”
霍沉乖乖听话,黑暗里,他隐隐约约感知到少女在翻找什么,几度想睁眼瞧瞧,所幸还是忍住。
约莫过了几息,少女曼声道:“好了!”
她松开覆在他眼上的手,另只手支到他眼底,霍沉一睁眼便见着颗绿莹莹的小杨桃躺在她掌心里,拇指大小,尚未成熟。
“送你的。”
乡人薅叶片时难免会带下些果子,虽说不能吃,却可爱得紧,哄人倒能派上用场。
果然,霍沉脸上的二十五字因这颗小杨桃消失殆尽,转而端起欢愉架子,失笑从她手心里拣起杨桃。
“你又想起好笑的事?”听他笑,令约打趣他。
霍沉摩挲着小杨桃,摇头:“是遇上件开心事。”
令约撇撇嘴,暗里轻哼声:甜言蜜语最不可取!
***
往后数日,东槽最初一批九霞纸终于晒成束好。
廿日清早令约高兴起了个早,出门也早,难得没遇上霍沉“守株待兔”——不过他有个早起小帮手,见少女乘着小驴车去纸坊,忙不迭去阁楼上催促他。
是以当令约骑着小驴折回竹坞时,霍沉已在小溪边等候多时。
远远见到他人,她笑着拍了拍小驴脑袋,请它再走快些,快到霍沉跟前时再叫停它,慢吞吞跳到地上。
霍沉始终望着她,从朦朦胧胧的纤影到完全看清她笑颜,不自觉地跟她笑起来,一面拂了拂袖摆,当着她的面仰头看天。
令约困惑,同样仰头。
她起得过于早些,到这时天还没大亮,天幕是淡蓝色的,霞光尚在翠绿的山尖上。
“看见什么了?”霍沉忽地问她。
令约收回眼,见他还看得仔细,又一次仰头看起来,答他:“天。”
“……天上有什么?”
令约眨了眨眼,正好东岸竹林上方也有颗星闪了闪。
“有星星,有月。”
廿日的月不圆,但比半圆要鼓出来些,此时淡淡贴在天幕上,仿佛稍不留神它就能当着人的面消失。
霍沉听她答了“月”字,低下头来,改问她小驴车的事:“天还没亮,怎如此着急?”
令约教他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弄得有些糊涂,不过提起这事还是有得说:“我醒得早,想着能早些带纸回来,等你醒来我们正好同去九霞斋。”
昨日九霞纸已教纸工束装妥当,每件上面都戳上“宛阳贺无量”的大印,今日便能送去九霞斋里。
霍沉为她话里“同去”二字受用,索要过她手里的缰绳,替她牵着小毛驴……一路到马棚下换了他的白马。
小驴:“……”有被冒犯到。
白马:“……”我也有。
一驴一马为此尊严尽失,一个愤愤吃起草料,另一个愤愤踏出马棚,哼哧声不停。
令约跟他走出一截,听马儿仍在哼哧,停下看了看它,问霍沉:“它不喜欢拖车?”
马随主人的话,想必它还是只小马驹时就娇生惯养了,估计连马车都不曾拖过,这时教它拖一辆简陋板车倒是对它的侮辱。
“不如还是换回我的小驴罢?”
“不必,”霍沉捋了捋马颈,面无表情道,“它喜欢拖车。”
“……”
被喜欢的白马果真安静下来,令约不由惊叹声:“原来马儿真有灵性。”
她与他请教些养马的事,直到穿出竹林才想起另一回事,问道:“你早间可是没吃东西?”
当然没吃。
“被云飞催来找你,不曾吃。”
“那送完纸我请你吃?”令约轻拍了拍腰包,发现那处瘪瘪的,尴尬清咳声,小声解释,“反正我们是要做交易的,我有了钱一定请你。”
霍沉再次被蝴蝶抖了身花粉,又被她可爱到,努力矜持:“请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当真?”
“自然当真。”
“我初回宛阳时曾在东风楼里吃过一道虾饼,近日总是想起它,你请我吗?”
“……”令约转着眼珠儿觑他,“可那不是方家的酒楼么?”
“我是想,今日不吃往后万一没机会再吃呢?”
令约:“……”
又不是不请他,怎么还胡说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flag果然倒啦!那下一章就写成表白专章吧,可能很短也可能一铺垫就变长。
今天的小杨桃虽然没熟,但我觉得害蛮甜的,我们阿约真是哄人一把好手!突然变身小甜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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