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印坊建在宛阳城西,偏北位置,名号是由云飞取的,唤做“不悔堂”。
不悔堂建立四五年间,当初十二三岁小少年已变成纯粹的少年郎,不及年少时顽皮,但爽朗依旧,与阿显、闻慎走在街头时,常有姑娘回头偷看他们。
不过阿显快要考试,时常在一处的只有云飞与闻慎,闻慎虽还在念书,但大多数时候都逃课做别的,闻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年来闻慎仍在尝试做些新奇物件,有关奇玩机关的书看了又看,倒也弄出些花样,尤其是个造锁好手,所造的锁无不造形奇特:或是十二生肖,或是琵琶箫笛,又或是飞鸟鱼虫,更甚还有姿态各异的娃娃锁……
这类锁在宛阳极受欢迎,闻慎本是不卖的,但后来莫名其妙许多人上门来求,再之后,他便稀里糊涂地成了个“锁商”,当然,也是沾了他兄长的光——
马四家的小子马立四处与人说,用了闻慎的锁,闻大人正义的光便会保佑家里不遭贼。
对此,闻大人曾亲自出面辟谣,可惜这话还是越传越甚,以至于相邻几地都有人前来宛阳买锁。
绵绵满三岁时,闻慎做了只拇指大小的葫芦锁送给她,锁面上不曾雕花,只刻了个“绵”字,这只小锁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配有两把钥匙,只有两把钥匙同时入孔方能开锁。
绵绵将这话记得极牢,只是记不起这只锁被她放在哪儿,从暮春找到夏深,把她的陶人堆、铃铛堆、糖果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小锁踪影。
终于,她怀疑去爱狗软软头上。
这日天晴,郁菀和秋娘一道来了上游小院,霍沉正好去了不悔堂,只有令约和绵绵在院里逗软软玩,见二人来,令约去屋里泡茶,绵绵则被郁菀和秋娘抱起来捏脸蛋。
绵绵叹气,实在想不通为何人人都爱捏她,等二人坐去葡萄架下谈起别的,她总算得了与软软独处的机会,抱起软软悄悄溜走。
到厨屋时里头空无一人,她四处寻觅,找来几块生芋艿放到软软面前,摸了摸它的脑袋,慈爱如老婆婆:“快吃,吃完把肚里的葫芦还我。”
软软:“……”
绵绵:“……”
软软:“……”
绵绵无奈叹气,又起身寻觅,最后踩到条凳上,看见碗碟里有条咸鱼,费尽气力用长木勺勾来面前,阔气丢到软软面前:“吃这个。”
软软上前嗅了嗅,臭到甚合它意,叼在嘴里咬了咬,发现无从下嘴便又吐了出来,仰头看着绵绵,小尾巴摇啊摇。
“阿约说不能挑食,你要吃。”
她捡起鲞鱼干,主动往它嘴里喂,软软躲了几回没躲开,这才委屈咬下鱼头。
令约进来时便见这么一幕,照例语塞一阵,再才问她:“又在做什么?怎么欺负起它来?”
“我没欺负它,是软软吃了我的葫芦,我要它拉出来。”
“……什么葫芦?”
“闻慎小叔送我的葫芦。”
令约想起那把小锁,忽地失笑,问她:“为何说是软软吃的?”
“我找不到!”
和她爹爹无赖时一样理直气壮,令约没忍住,弯下腰捏了捏她:“你那时交给我和你爹爹保管,全忘了不成?”
绵绵呆了呆,绞尽脑汁回想此事,终于有了些印象,蹲下抱起软软,在怀里摇了摇:“哎呀,是我误会你了,我让外婆和秋婆婆做糕点给你吃!”
安慰罢,立刻放下软软,仰头看令约:“我要小葫芦。”
“怎么突然要它?”
“我要把阿聿送我的珠子锁起来。”绵绵丝毫不懂何为秘密,什么话都往外掏。
令约闻言提着人出了厨屋,先回房拿了那把小锁,再去小姑娘的屋子里,要她把那颗珠子拿出来给她瞧瞧。
绵绵乖巧走去床边,而后……钻去床底,圆乎乎的屁股左右晃了晃,总算带着珠子出来,顶着一鼻子灰来令约面前,摊开手掌给她看。
“就是这颗。”
珠子晶莹剔透,个头似青梅,稍大些,绿莹莹,令约拿在手里细细观摩,又听绵绵和她炫耀:“它夜里还会发光!”
令约这才知这是颗随珠,不由咋舌,想了想有些不满地问小姑娘:“他为何送你这个?怎不告诉爹娘?”
这般贵重的物品贸然给了个相识才几日的小姑娘,教小聿家里人知道该怎想?
“我自己换来的,不用你们告诉。”绵绵被她问得不开心,说话也颠倒来。
令约知道这是她生气的前奏,努力放得和缓:“娘是问你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
“用我的画作和他换。”
“……”比鬼画桃符还不如的画作罢了,令约头疼,有些懊恼地想人都离开两月余,怎么今日才发现这事?
正在她无奈之际,绵绵忽像是被什么东西中伤,顿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不要喜欢阿约了!”
说罢一颠一颠跑出屋子,令约不知所措跟出去,背后问她:“我做什么了你就不喜欢我?”
“哼。”绵绵哼了声,“我去找爹爹,爹爹最疼我了。”
令约先是被她莫名其妙的脾气搅了通,又听她说这样的话,顿时气恼:“去罢去罢,最好合起伙来气我。”
绵绵头也不回,跑进偏屋拖了小车出来,唤阿蒙陪她去城里,阿蒙云里雾里,见令约并不阻拦,便听了小姑娘的话,将她放到车上,推着车出了小院。
途径桃树下,绵绵坐在木车上偷偷回头,见院里只有她外婆和秋婆婆面面相觑,不见令约,顿时瘪了瘪嘴,一直到过了桥才“哇”的声哭出来。
阿蒙教这小祖宗吓得不轻,问她缘故,她只是哭,哭到街上才缓慢停下。
宛阳没人不认得她,就算她低着头,也认得出她的“坐骑”,不必说,自然也是闻慎做给她的,比当年的小车还要威风。
阿蒙将她带到不悔堂,院里几人正忙着工,见绵绵来,都笑着唤她,若是往日,绵绵定会一个一个笑还回去,可这时她毫无兴致,一心想着见她爹爹,从小车上下来便轻车熟路跑去里院找她爹爹。
六角亭下,霍沉与两位僧人谈着印经书的事,一旁站着云飞与一个年青女子,皆听得仔细,绵绵一见到他,才收敛起没多久的哭又爆发出来,引得众人都朝她看来。
霍沉大吃一惊,起身离座,与人说了句什么便出了亭子,前来抱起小姑娘,问道:“怎么跑来这儿,你娘知道么?”
“呜呜嗝……”
小姑娘只抱着他哭,霍沉遂将人抱去稍远些的地方,等她哭饱了,放到他面前坐下,再问一回。
绵绵抽噎下,瘪嘴:“我做错事,阿约和我生气了。”边说眼眶里边又滚出两行清泪。
霍沉替她拭干,温和问:“绵绵做错什么?”
“我不该嗝——不该不告诉爹娘我收阿聿的珠子。”
她委屈巴巴说了珠子的事,在霍沉面前忏悔得一干二净,包括她是如何跟周聿做的交换也说了出来。
霍沉听罢,又给她抹了把泪,问她:“既然能跟我认错,怎么不在阿约面前说?”
绵绵想了会儿,脸蛋涨红:“我不要阿约不喜欢我,只要我不认错,我就没错。”
霍沉教她这话呛了声,想笑却不能笑,只得忍着:“可你同我说了,阿约仍是气着,又怎好?”
“你帮帮我。”
“我怎么帮?”霍沉笑起来。
“你抱抱阿约,亲亲阿约,告诉她我知道错了。”
“哧。”
身后忽然传来阵笑声,绵绵胖躯一震,回头看去,果然见到令约,立刻转回头,干嚎声埋进霍沉怀里:“呜呜你帮帮我帮帮我。”
令约既觉好气又觉好笑,走近将她从霍沉怀里抠了出来,将一个小铜盒塞到她手上,绵绵仰头看看她,又低下头,慢吞吞打开盒子。
盒子里装的正是那颗随珠,她吸吸鼻涕,又仰头,令约这回伸出左手,将葫芦锁和两把钥匙交给她。
“若没猜错,是要锁这个罢?”
绵绵使劲点点头,转头看霍沉,催促道:“你快告诉她!”
令约:“……”还告诉什么,能听见的她都听见了好吗?
霍沉却极配合,起身抱住令约,照绵绵说的那样亲了亲她耳垂,在她耳边大声道:“绵绵说她知道错了。”
“……”
令约推开他,心虚看了看四周,嘟囔声:“光天化日,不知害臊。”
不知害臊的某人笑了笑,回头去看发号施令的小姑娘,正好见到她把随珠和一把钥匙同时锁在盒子里,而后极乖巧地扬起头,朝他们许诺:“我以后会还给阿聿的,我现在只有一把钥匙,打不开!”
她说着骄傲晃了晃盒子。
霍沉:“……”
令约:“……”
可不止现在打不开,往后也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周聿:……